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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1页)

“我们艺术品商人以人最简单和原始的特性为生,”雷金纳德·布莱克津津乐道地解释说,“也就是人的占有欲。鉴于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必有一死,而且死时什么也带不走,这一点就更加令人惊奇了。但加倍令人惊奇的是,人人都知道博物馆中挂满了漂亮的绘画作品,其质量都不错。您去过大都会博物馆了吗?”

我点点头。“都去过两次了。”

“您每个星期都应该去那儿瞧瞧,而不是待在您那钟点房旅馆里与那位造假伏特加的俄国人下棋。您看到那幅建造巴别塔的画了吗?还有格列柯[110]的《托莱多风景》?它们挂在那里免费供人参观。”雷金纳德·布莱克呷了一口干邑白兰地——这酒本是用来款待购买额超过两万美元的主顾的——并神往道:“都是些无价之宝。要是能出售它们,那赚的钱就海了……”

“这是不是也属于人性中奇特的占有欲呢?”我问。

“不,”他惩罚性地回复道,并缩回了那只本想给我斟第二杯白兰地的手,“这是我从祖先那里继承来的经商乐趣,它经常同我对艺术的热爱进行拼搏,可惜最后获胜的总是经商的乐趣。可为什么人们不常去博物馆,在那儿无忧无虑地欣赏最漂亮的画作,而是重金购买德加一些未完成的作品,把它们挂在自己家里,并立即开始担忧它们被盗、被打扫卫生的女佣拿扫帚把碰坏,或是客人们会把烟蒂在画作上按灭?再说所有博物馆收藏的画作都比几乎所有所谓收藏家的藏品要好得多。”

我笑了。“您是个非传统的艺术品商人。要是人们遵从您的意见,不久就没有人再买画了。您是这个行当中的堂吉诃德。”

布莱克平和地微笑着去拿干邑白兰地酒瓶。“人们一再谈论社会主义,”他说,“在这种社会中,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每个人都可免费享用:博物馆、各类图书馆,还有音乐,收音机中播放着无与伦比的音乐会——每周巡回演出的托斯卡尼尼[111]音乐会以及贝多芬交响乐。要说什么时候有过可以过舒适隐士生活的时代,那就是现在。您瞧瞧我收藏的艺术画册吧!如果此外还有众多的博物馆,那人们何苦还要收藏和占有那些画作呢?有时我真想放弃自己的职业,像鸟一样自由自在地生活!”

“那您为什么不这样做呢?”我边问边伸手去拿他刚刚为我斟满的酒杯。

他叹了口气。“还不是因为我那矛盾的天性!”

我反感地望着这位人类慈善家。他有一种滑稽搞笑的特性,他相信自己眼下所说的一切。但尽管如此,他并非真信那一套,这就使他得以避免成为自吹自擂的傻瓜,而是置身于一层耀眼的光芒下。他本人并不知道,或是不承认,他是自己生活这出戏的演员。

“前天小杜兰那老东西让人打电话给我,”他说,“他有差不多两千万美元,想从我这儿买一幅雷诺阿的小型作品。他患了癌症,已是晚期,这他知道,医生们认为他剩下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我带着画去了他府上,尽管用了多种防腐剂,老头儿的房间里还是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死亡是一种最具渗透力的香水,它可以散发到各处。老人躺在那儿像一具骷髅,双眼深陷,羊皮纸一样干枯的皮肤上呈现出大块大块的褐斑。他对画还略懂一二,这很罕见;但他更懂钱,这就很常见了。我开价两万美元,他还价到一万二。在严重地又咳又喘的情况下他勉强同意提价到一万五。我看得出他真想买这幅画,所以不再让价。他也同样顽固。您想象一下,一个百万富翁,没有几天活头儿了,为了最后一个乐子他却像个捡破烂的一样斤斤计较。而且他恨自己的继承人,并不想给他们留下更多遗产。”

“百万富翁常常会意外恢复健康,”我说,“这方面经常出现奇迹。买卖做成了吗?”

“我把那幅画又拿回来了。放在那边了,您去看看。”

这是一幅年轻的昂里奥夫人的小型半身画像,非常可爱。她纤细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黑丝绒饰带,像是侧身的,整个画面充盈着青春的气息和对未来生活的静静期待。肉身正在腐烂的小杜兰那老东西想买这幅画毫不奇怪,这就像大卫王当年要娶拔示巴[112]一样。

雷金纳德·布莱克看了一眼表。“现在该是梦醒的时候了。一刻钟后军火商库珀就会到,美国部队现在全线挺进,死亡名单也在延伸。现在是库珀收获的季节,他不断提供军火。为了悼念死者,真该把他的画披上黑纱才对,在每两幅画之间再摆放上一挺机关枪或是火焰喷射器。”

“库珀上次买德加的画时,您已经给我讲过这些了。您为什么还是把画卖给了他呢?”

“这我也已经告诉过您了,”雷金纳德·布莱克气愤地说,“因为我那不幸的、恶魔般的双重人格呗。但库珀必须为他造的孽买单!我会加价,比卖给做肥料或丝绸生意的人大致多要一万美元!”布莱克留神着门口的动静,我也听见了门铃声。“早到了十分钟,”雷金纳德咬牙切齿地说,“这也是他的伎俩之一,或早来,或迟到。要是早来了,他就说正好打这儿路过,只有几分钟时间,接下来还要赶往华盛顿或是夏威夷;若是迟到,就是存心折磨我,让我崩溃。我得多要一万一千美元,我要是少要一美分,您就剁下我一只手。现在赶快行动!把我们自己喝的白兰地拿走,摆上给顾客喝的中档白兰地。这条战场上的鬣狗只配喝混合型白兰地,可惜他对白兰地比对画懂得多。现在您赶紧回到您楼上那可以观景的地方去,需要您时,我会按铃。”

我在可以观景的楼上打开了报纸,布莱克没说错,美军在全线挺进。为了火速制造杀人武器,库珀的工厂已经采取计件的生产方式。可这条鬣狗是不是以某种特殊的方式有权同样自诩为人类慈善家,就像雷金纳德·布莱克自称为百万富翁的慈善家那样?难道欧洲和世界不正是历经杀戮才从一个更大的凶手——这个凶手想奴役整个欧洲并灭绝其他国家——手中解放出来吗?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如果有,那就只有一个别无选择的血腥答案。

我放下报纸,呆望着窗外。杀戮可以多么迅速地改变自己的名称啊!同样快速改变内涵的还有那些宏大的概念,如荣誉、自由和人性。每个国家都使用这些概念,独裁越野蛮,掩护它杀戮的名称越人道。杀戮!何谓杀戮?复仇不也是杀戮吗?混乱与法规分别始于何处?难道法的概念不是被执法者一并诛杀了吗?被那些在德国坐在写字台后面的杀手以及那些腐败的法官——他们对罪犯国家的罪行大开绿灯——诛杀了吗?除了复仇哪还有什么公正啊?

突然铃声大作,我向楼下走去。扑面而来的是哈瓦那雪茄的烟雾。“佐默先生,”雷金纳德·布莱克透过烟雾问道,“是您告诉库珀先生,这幅画比他不久前买的那幅要差一些?”

我吃惊地望了库珀一眼。这条鬣狗在撒谎,他知道这一点,他也知道我进退两难,因为我不能戳穿他的谎言,否则定会招来一顿臭骂。“对德加这类大师的作品,我不会妄加评论其优劣,”我说,“这是我在卢浮宫学到的第一条原则。区别仅可能在于:一幅画与另一幅画相比画法不同,这也是素描、习作和署名画的区别。这两幅德加画都没有署名,根据迈耶-格拉夫教授的说法,这种未完成作品的最大意义就是给想象力留下了余地。”

雷金纳德·布莱克惊愕地看着我,没想到我还会如此侃侃而谈。这句引言我也是五分钟前在我那可以观景的小屋读到的,那里有个小小的图书室。“看看,我就说嘛。”他对库珀说。

“扯淡!”长着满脸横肉的库珀不屑地说。“卢浮宫,谁信啊!他说过这幅画品相差,我听力好着呢。”

我知道他找碴是为了压价,尽管如此我不认为自己就该低声下气地任凭他数落。“布莱克先生,”我说,“我认为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刚才小杜兰先生让人打电话来,说他想买这幅画,让我们把画给他送过去。”

库珀像只火鸡似的一阵爆笑。“别虚张声势了!我碰巧知道小杜兰快咽气了。他不需要画作了,他需要棺材!”

他得意洋洋地看着雷金纳德·布莱克,后者冷冷地回视道:“这我知道。”他又干巴巴地说:“昨天我去过他府上。”

库珀不屑地摆摆手。“难道他要用印象派画家的作品裱糊棺材不成?”他挖苦地问。

“作为热情高涨和知识渊博的收藏家,小杜兰是绝不会这么做的。但他为自己最后的时光是会想方设法寻找快乐的。在这种情况下,钱已经不重要了,库珀先生。在死亡的门槛边,人就不会再讨价还价了。您刚才听到了,小杜兰要买这幅德加的画。”

“那好,您就给他送去吧。”

布莱克眼都不眨就说:“把画包起来,佐默先生,给小杜兰先生送去。”他边说边把画架上的德加画拿下来交给了我。然后他站起身说道:“库珀先生,我很高兴此事有了一个大家都认可的结局。为了让一个濒死的人获得最后的快乐,您忍痛割爱,真够大度。处在交易中的德加作品还有好几幅,也许今后五年或十年我们能找到他另一幅同样高质量的作品。可惜今天我不能再为您提供别的作品了,这是我最好的画了。”

我向门口走去。我不是磨磨蹭蹭地走,而是大步流星,就好像我急着赶往小杜兰的病榻似的。走慢了,库珀就会把这当成诡计。我期待着库珀在我走到门口时喊等等,可他没有这样做。我失望地向楼上走去,感觉自己把布莱克的买卖给搅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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