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算走到了一块平缓的地方,看上去是一处河道的漫漶之地,虽然干涸,但能看到水线的纵横。一望无际的枯萎的矮树丛,在阳光下一片迷糊的铁锈红。水线的土壤也呈现出红色。安芬说,那是夕阳的作用,但不全是光线的缘故。河流的上游石头和土质饱含铁矿物质,被侵蚀分解,随着水流扩散下来,就染红了河道,并被植物吸收,改变了植物的色调。
时间的确不早了,我心里不禁有些慌张。这是什么地方呢?难道我们要在这里过夜吗?
“当然我们要在这里安营扎寨。”安芬用手指着对面的大山,说,“看来没有更好的去处过夜。这里还算暖和,地势平缓,看起来也不会有豺狼虎豹出没。”
我们找了一块平地放下行李。这块地不错,有一层厚厚的枯草覆盖着。安芬用手掌按了按,非常满意说:“不错不错,五星级的席梦思,大自然品牌。”
我赶紧坐上去体验了一下,果然很是松软,而且被阳光照射得很暖和。我不禁仰面躺下来,看着天空说:“太好了,就这样,一个好觉,眼睛一睁,说不定就是明天了,而且春暖花开,藤乡就在眼前。”
“你想象力还真不赖。”安芬把我从地上拽起来,说,“这个地方一落日,百分百冻死你。你看,四周大山,半山以上不都是雪峰吗。”
“那怎么办?”
“你真是个小男生,百无一用的小书生。”安芬说,“现在不能歇着,我们得抓紧时间干活。”
安芬一边解开两个背包,一边进行分工。她负责找水,砍柴,准备晚餐。我负责搭建临时处所。安芬在出去干活前,先对这个处所进行了规划———在草地上搭一个塑料薄膜帐篷。
“或者叫塑料大棚吧。”她用手比划着,说:“带来的塑料薄膜充分利用,大概可以做成一个半人高、一张双人床见方的大棚。注意接口处要用针线缝制牢靠。这是细活,所以要抓紧做,不要等天黑了,看不清楚。就地砍几棵直一些的小树干,做支架。搭好篷子后,就干粗活,在四周垒一圈不低于膝盖的围墙,你瞧,河道里有的是石头,有力气你就见方大一些,七八个平方最好了,没力气就搞小一点,只要围墙倒下来石头扎不到帐篷就行了。如果还有时间剩余的话,在围墙外,再堆放一些柴草,以防夜里气温太低,我们就烤火。”
说实话,这是一个让人兴奋的创意。我立即开工。安芬则拿着一个空背包,出去找她的活儿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满头大汗地回来了,把沉重的背包往地上一放,说:“没找到水,但是找到了固体的水啊。”然后把包里的东西倒在地上,果然是大大小小的冰块。她指指后方说:“就在那个方向,是河谷的低洼处,大大小小,成百上千的坑洼,里面全是冰和积雪。我猜想那冰下面说不定有鱼虾呢,呵呵。”
因为找到水并没有花掉太长的时间,所以安芬就在附近收集枯树干草,一堆一堆地摆放在帐篷不远处。后来又帮我搬石头。我开始垒围墙的时候,安芬用三块方石头搭建了一个简易的灶台,在下面升起柴火。然后把大的搪瓷盆子放在火上,一个锅就成了。安芬把冰块装进锅里,开始做饭了。等我干了一会儿活,一抬头,一幅无比生动的场景,像中世纪大师的一幅巨大的写实油画,光彩夺目地悬挂在我的眼前。
油画的色调是通体金色偏红的夕阳,温暖地包裹着一场世外的生活。柴火跳跃着,忽明忽暗,不断地漂染着安芬宁静而专注的脸。石灶上,白色搪瓷盆子里的冰已经变成行将沸腾的水,袅袅热气在不紧不慢地升起,然后消失在安芬头上方的半空。安芬的衬托是火红的枯树丛,千枝万条,每一根都反射着华丽的晚霞。远处是大山,低处黝黑,中间雪白,高处则因为晚霞的照映,华光万丈。高空中,西边的落日(不过我看起来更像是在东边)推送着稀薄的云影,呈现扇状的辐射到达河谷的上方。云彩到达不了的另一半天空,则是幽幽的蓝,一轮弯月已经清晰地挂在那里。正是在这月亮与云彩交替处的天空下面,在我和她的身旁,我搭成的塑料帐篷也被石墙合抱着,静静地坐落在草地上。我定格在石块垒砌的围墙边,一手抓着一把工具刀,一手抓着一根树干,沉迷着,遐想着。
安芬回头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在夕阳中一闪,她轻轻地招呼:
“嗨,呆了?”
“嗯。”我说。
“呆了就呆了吧。”
“嗯,真呆。”
我扔下刀和树干,直直地走过去,在她的身后跪下去,然后从背后搂住她,把自己的脸颊贴在她的毛衫上,贴在她的后背上。
安芬没有动,而是继续烧着晚饭。她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通过她的背传到我的脸上,然后输送到全身。而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的血液奔腾的喧哗,甚至她情感涨涨落落的韵律,都像暖流汇聚向我的耳鼓。
“安芬,我们这是在哪里?”过了好一会儿,我轻声说。“难道这是天堂吗,是我们心里遥望的天堂吗?”
安芬的背传来的声音,婉转而又空旷。她说:“呵呵,你真会想,世上有天堂吗?”
“有。”我肯定地说。安芬没有回答,片刻之后,我又说,“可能,没有吧。应该是没有的。”
柴火劈啪劈啪地在火焰中炸响。安芬说:
“对吧,没有。”她沉吟道,“但我从小迷信这个,相信今生没有,前身和后世,总归会有一个的吧。”
“现在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
“如果我觉得就是呢?”
“那就是吧。”安芬仰面喊了起来:“天堂,你是吗?”
然后她哈哈大笑。
天完全黑下来。安芬的锅里已经散发出浓郁的面条和火腿肠的香味。安芬说:“可以开饭了,孩子,你该从我的背上下来了。”
我有些窘。好在黑暗会掩盖一切。我站起来,感到膝盖都麻木了。感到身体都麻木了。唯有思想在安芬的周围,像她的柴火一样跳跃着,温暖着,唯恐被黑暗吞噬。
“安芬安芬!”
我突然有许多呼喊她的冲动。她哎哎地答应着。我们并排站在一起,凝望着石灶里的余火。我们的身后,是帐篷,黑暗中俨然就是一个完整的小屋。
“这个,可算是成家吗?”
我的话打动了安芬。她在黑暗中转过脸,把它轻轻地蹭在我的胸脯上。
“是的,成家。”她说。
当我低下头贴紧她的额头时,她微微扬起脸。黑夜的眸子里,闪烁着两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