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官决定亲自到遥远的边防驻地去探望他的儿子。
对于冯·特罗塔这样的老爷来说,这绝非易事。这一定是因为他对皇朝帝国的东部边界有着异乎寻常的想象。他的两个中学同学就曾因为工作的失误而被调去那个遥远的地方。在那里一定可以听到西伯利亚的朔风怒号,在那里文明的奥地利人一定会随时受到熊、狼以及更可怕的怪物诸如虱子和臭虫的侵袭和骚扰,那里的农民供奉的是异教神灵,那里的犹太人则会残暴掠夺异教徒的财产。怀着这样的想象,冯·特罗塔老爷带上了他的旧左轮手枪。他绝不害怕冒险,相反,早已沉睡的少年时代那醉人的猎奇感又在他心头复活。在这种猎奇感的驱使下,他和他的老朋友莫泽一起到父亲庄园神秘的丛林深处狩猎;还在半夜里跑到墓地去探险。
他和希尔施维茨小姐作了一个短暂而愉快的告别,希望再也不要和她见面。他独自一人驱车去了火车站。
坐在售票窗口的售票员说:“哦,要出远门啦,祝您旅途愉快!”
车站站长赶紧走到站台上。“您要出公差吗?”他问道。
地方官带着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愉快神情回答说:“可以这么说,站长先生,可以说是‘出差’!”
“时间挺长的吧?”
“还说不定。”
“看来您会顺便去看望一下您儿子啦?”
“但愿能去看看他!”
地方官站在车窗边,挥着手,高高兴兴地向他的管辖区告别。他没想过要回来。他又把列车时刻表上所有的站名看了看。“到波胡明转车!”他自言自语地说道。每到一站,他都要将进站和离站的规定时间与实际进站和离站的时间进行对比,并掏出怀表和车站的时钟对一下。奇怪的是,任何不按时的情况都会使他兴奋不已。
到达波胡明后,他错过了一趟车。他带着好奇的目光这边看看,那边瞧瞧,越过一个个站台,穿过一个个候车厅,并在进城的路上走了一会儿。回到车站,他装出无意迟到的样子对守门人说:“我误车了!”守门人对此并不以为意,这使他大为失望。他不得不在克拉科夫再转一次车。如果不是他已经告诉卡尔·约瑟夫抵达的时间,如果不是每天只有两班车开往那个“危险之地”,他倒是很乐意在这里稍作小憩,到处观光一下,美丽的风光会在车窗外掠过。
满目春色一路陪伴着冯·特罗塔老爷。
下午,车到站了。他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迈着“具有弹性的步子”—报纸上常常赞誉年迈的皇帝走路用这种步子,因而许多较为年长的官员也都效仿这种步子走路—从踏脚板上走下来。那时在皇朝帝国里,人们下火车,下马车,进饭馆,上站台,进屋,走近家人和朋友时,都是用的这种特别的步子。这也许是因为年长者穿的裤子太紧,也许是因为他们中的许多人总爱用橡皮筋把裤子紧紧地和靴子绑在一起的缘故。这种步子后来被彻底遗忘了,就好像皇朝帝国注定要被灭亡、被遗忘一样。
冯·特罗塔老爷就是以这样一种特别的步子走出车厢的。儿子站在车门踏板前面迎接他。他走下车就和儿子拥抱。那天从一二等车厢出来的旅客只有冯·特罗塔老爷一个人。从三等车厢走出来的是一些度假归来的士兵、铁路工人和穿着黑色披肩长衣的犹太人,衣服随风飘动。
大家看着这对父子。地方官赶紧走进候车室,他在候车室里吻了吻卡尔·约瑟夫的前额。他在卖酒的柜台边要了两杯白兰地。酒瓶货架后面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他们父子俩一面饮酒,一面相互透过镜子观察对方。
“是这面镜子太糟糕,”冯·特老塔老爷问道,“还是你的脸色真的这么难看?”
“你真的变得这么苍老了?”卡尔·约瑟夫本想这么问。他看见他父亲的连鬓胡须和太阳穴旁长出了许多银丝,闪闪发亮。
“让我仔细瞧瞧!”地方官接着说,“这显然不是镜子的问题!这里太艰苦了,是不是?你身体不太好吗?”
地方官断定,一个年轻少尉的脸色绝不会像他儿子这样苍白。他也许病了,父亲思忖着。世界上除了致命的疾病以外,还有其他可怕的疾病,听说不少军官染上了这种疾病。
“准许你喝白兰地吗?”他故意岔开话题问道,想用拐弯抹角的方式把情况弄清楚。
“准许,当然准许,爸爸!”少尉说。
几年前,在那些个宁静的星期天上午,父亲常常用这种声音考问他。现在那种声音还在他耳边萦回。从这位政府要员鼻孔里哼出来的声音,既严厉而又带有点惊异的探寻。只要听到这种考问的声音,就是已经溜到舌尖的谎话也不敢说出口了。
“你喜欢当步兵吗?”
“很喜欢,爸爸!”
“你的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