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成死的时候,沭阳将士其实跟着松了口气。
他们绝大多数是本地人,虽然金人占领江淮山东已有三十余年,然一直都是掠夺性经营,从未给与他们与金人平等的生存机会,尽管也招揽了一些地方大族入朝为官,开科取仕,可底层的平民,却大多数沦为奴隶和流民,艰难求生,朝不保夕。而这些年轻的士兵,也都是前两年金主完颜亮准备伐宋时强行征召入伍,他们的上一辈还怀念着昔日大宋时代的生活,这一代却成为金人对付大宋的前锋和炮灰。
然而习惯性地服从命令和羊群效应,让他们只能听从董成的指挥,哪怕明知道这样的结果是死路一条。
董成喊着要同归于尽,他们并不。毕竟,他们身份的悬浮,注定对金人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归属感和忠诚度,所以当董成一死,守城军立刻放下了刀箭跪地投降。
辛弃疾一马当先,在冲车的巨槌撞开城门之时,便率人冲进了城门,挥剑——砍了个空气。
里面的军士都已经跪在地上,其中一个亲兵装扮的男子双手捧着董成死不瞑目的头颅,高高举过头顶,“罪臣董成人头在此!”
辛弃疾只看了一眼那人头,便点头让亲兵手下,“董成胆敢烧毁粮仓,断绝数十万军民生路,可谓罪大恶极,悬首城门七日,以儆效尤!其余人等,愿归顺我海州军的,登记造册,想返乡归家的,亦可报名,等清理完毕后,只要不曾随金人犯下奸淫掳掠及杀人重罪者,便可离去。”
普通士兵大多都松了口气,留在沭阳都是底层军奴,金兵精锐都随完颜廷去攻打海州,在他们看来,此战必胜,都想着海州富庶可大肆抢掠,留守的都是没机会参与分赃的苦力。可没想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们正因为没去,才保住了性命。
除了董家人。
等辛弃疾带着这一战的胜利品回到海州城时,方靖远最感兴趣的就是那辆幸存的猛火油柜车。
这猛火油柜用的黑色膏油,正是曾被沈括命名的“石油”。中国古代利用石油的记载可以追溯到西周时期,《易经》记载的“泽中有火”,到西汉时期班固在山西发现的“石脂水”都说的是石油。而到了北宋时期,不但有明确的产地记载,还将其列入了军用物资,记入《武经总要》之中(注1)。
他曾在陆游那见过用石油制成的“石烛”,照明效果和耐久度远超寻常蜡烛,可惜燃烧时的烟气过浓不说,“所沾幄幕皆黑”,其他人都避之不及,陆游却用这种碳黑制墨,还送给了方靖远几块。
可惜产地延州、鄜州如今都在金人掌握之中,开采不便,导致原本在北宋时研制出来的很多衍生品都成了紧缺货。
所以当辛弃疾的手下打听到完颜廷居然带着这等大杀器来攻城时,方靖远就先行制定下了对付猛火油柜的方法,交给辛弃疾的时候,千叮万嘱,一定要弄个样品回来,若是能缴获更多的石油原料就最好不过。
辛弃疾起初还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便携式投石“炮”和千里镜在他手中,甚至都用不上魏胜的战车,就能碾压周围镇守的金国大军。直到他亲自见识了猛火油柜的厉害之处,方才感觉到后怕。
这猛火油喷射出来,但凡被喷中的,挨着就起火,水不能灭,不烧至糜烂绝不罢休,杀伤力和震慑力极大,若不是他们早有准备,带着灭火专用的“沙包”,这次定然会吃个大亏。
“他们既然敢带这个来攻城,想必还有不少石油存货吧?”方靖远看过油柜车之后,兴致勃勃地打算将其拆解,随口还问了问储备原料,若是有足够的石油,他还可以研制出更多好料,想想就有些激动啊!
结果辛弃疾却摇摇头,当头浇下一桶冷水,“只有不足五十桶,听说此物腥臭难当,封以纯铜制成的油桶存放方能保证安全,寻常人也不敢轻易使用。从延州运来此处,价值昂贵,便是完颜廷也备不下太多。”
“五十桶也行啊,让人小心存放,等我拆了这油柜研究完之后,在取些来做做实验。”
数量虽有些少,蚊子肉也是肉,方靖远也不嫌弃,干脆让他都派人运送到城外的云台山下的一处“试验场”,那是先前为了采石方便临时清理出的场地,后来成为就地取材研发便携“石炮”的试验场,如今,又要成为新产品的研发基地,取名废的方靖远本想给这取个“云台实验室”的名字,却被辛弃疾拦住。
原来在汴京沦陷之前,将作监之外还有军器监,其中不光有火药院,还分为二十一作,其中就有火药作和猛火油作,而如今的军器监已并入工部,却因为一些军械的图纸丢失和原料缺失,产量和威力都大不如从前。
方靖远先前将改进的神臂弓弩交给工部和军器所时,就得了赵昚的特许去翻查了军器所的资料,知道汴京曾经有过猛火油柜,这还是第一次见。
这东西是个熟铜制成的柜子,上面有注油口和出油管,通过管上的活塞式喷筒来喷射猛火油,按照原来的设计,应该还可以用前面的火楼盛引火药直接点燃,如此一来喷出的就不光是火油,而直接是火药,一喷一条火龙,比先前那般先喷油再引火的方式更为凶残。
幸好,他们的柜子都是坏的。
方靖远看了看火楼,发现火楼内部被人为破坏,若是放入引火药,稍有不慎没喷出火去,反而会从内部引燃爆炸,所以完颜廷才不得不换了个笨法子,结果却被方靖远破解得干干净净不说,最后还反噬自身,以致大败。
“看来完颜廷找到的匠人,也是逼不得已才给他干活,这活干的……直接砍掉了猛火油柜一大半的杀伤力。难怪我听你说起他们喷火的法子那么古怪,原来是被人做了手脚。”
“想必是昔日汴京的大匠或是后人,才能有此心胸和手段。若是能找到就好了……”
“那有何难,”辛弃疾一听还能增加这东西的杀伤力,两眼发亮,简直恨不得立刻去揪出人来修复油柜,“我这就命人去那边问问,说不定那大匠及其弟子这次也跟着来了。”
只要跟来的,除了那些金兵之外,汉人士兵和奴隶都已归顺海州军,如今正好被安置在海州城外修整,方靖远已安排人去登记造册,将他们的籍贯和准备落户的地方一一记录下来,还特地让人标注了职业和特长,有手艺的先留下,其他人去安排开荒筑城,如今的海州百废待兴,有的是活计等着人来干。
辛弃疾兴冲冲地去找人时,岳璃也带着海州狸的娘子军们回来复命。
当初岳璃练兵时,方靖远就特地让她加上了游泳和潜水课程,一开始这些小娘子们还各种羞怯怕水不好意思,方靖远只好跟她们再三解释水军在海州城的重要性,还特地搜刮全城的水靠给她们配备上,这才哄得她们肯下水学游泳。
结果没几天,这些小娘子们不但学会了游泳,还学会了在水中作战,尤其是绣帛儿的飞索,已经练到可以随波逐流,缠丝不解的地步,让武功废的方靖远大为叹服,这才同意了她们前去沭阳粮仓偷袭的计划。
哪怕早知道她们能得胜归来,也没想到她们能赢得如此漂亮,行事干脆利索不说,完美地实现了作战目标,外人只道粮仓被金兵烧毁,却不知她们早已提前运送出来,如今已停放在海州港。
“辛苦你们了,”方靖远安排十三姨给海州狸准备接风宴,非得好生犒劳她们一番才行,“等会魏将军也会来,此番拿下沭阳,当记你们头功,除了军中奖赏之外,可还有什么想要的么?”
岳璃尚未开口,魏楚楚和绣帛儿就在她身后窃笑不已,她听得笑声转回头瞪了她们一眼,方才说道:“此战不过小试牛刀罢了,弟子先前大意,未能当场斩杀完颜廷,他虽重伤落水,但一日不见其死讯,就不能确定。徐州、沂州仍在他的属下掌握中,弟子打算先往徐州一行,打探情报。至于奖励……先生不是说,等收复故土,班师回朝时,陛下有重赏么?”
“你也不必如此心急,光复之事,岂是一日之功?”方靖远并不了解她的心思,只是想着海州狸的下一步计划,“我想请魏将军一起表彰你们,也是想让军中人和海州人都看到,身为女子,亦可建功立业。此次居功首位之人,还可奖励海州城中商铺一处,自营出租皆可,且为女子所独有私产,无论以后婚嫁与否,除子女继承外,不得转赠他人。”
“叮当——”掉落在地上的,是绣帛儿手中的手钏,她在海州狸中,最是风流多情,正是与她昔日在女飐中的经历有关。她自幼被家人卖给一家杂技行社,练习的是柔术,那种训练之残酷,同龄一起训练的十几个女孩之中,只有她最后练成,其间那些受伤失败的女孩去了哪里,她连问都不敢问。
可她好容易成名赚到钱之后,昔日的家人又找上门来,向她索要钱财,甚至打算将她再卖一回,在那时,她若是不从,便是不孝,到最后她干脆转投女飐社,第一次亮相就“绞杀”对手,将那打她主意的人也险些“绞杀”,唬得那人赶紧“退货”不说,还砸了她的娘家。
那时她还身在贱籍,不能独立女户,只能被他们缠着吸血,可一想到便是嫁人,许多娘子也是被关在后宅,贡献私产不说,劳碌一生,同样活得无比憋屈。绣帛儿才宁愿投身从军,也要活得纵情恣意,再不受什么家人和婚嫁束缚。
她原本想着只要快活一时,哪怕死于阵前也在所不惜,可没想到,方靖远竟为她们想得如此周到,这种独家继承的女子私产,正是为了保护她们的自由和独立而设,难怪岳璃先前跟她们千叮万嘱,只要能尽心训练,立下战功,方使君绝不会亏待了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