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见到那姑娘,力千钧的心被突如其来的力道猛抽了一记。
噢,不只他一颗浑大的心发颤,“霸寨马帮”的老人们总说心连着肝,肝又与胆相照,而吃他们这行饭的,全靠浑身是胆。
结果他左胸这么一抽,可谓牵一发动全身,心、肝、脾、肺、肾皆绷紧,五脏六腑揪作一团,整个人由头到脚麻颤了三巡。
和姑娘相遇的那一日,隆冬十二月的风雪几要将山路封堵。
往常这个时候,马帮众汉子们早在帮主石云秋的带领下返回西南“霸寨”,与家中老小团聚,准备过年。
但这次驮货出远门,走的是入藏区最艰险的一段,道上连遇三起强盗闹事。“霸寨马帮”以往虽也是干没本钱的买卖起家,但对曾为“同道中人”的山贼抢匪下手却也宽厚不到哪边去,照样杀得对方片甲不留。
然而,马帮尽管人货平安,使役的骡子和代步的马匹在三场打斗中已伤了好几头,中间的调度花去不少时候,才会迟了归期。
他在回程的风雪里看到她。
姑娘的发很长、很长,黑如墨染,全赖那头墨亮的长发,让她在雪白的天地里留下突兀的颜色,引走他的注意。
“呼噜——噗——”母骡四蹄略顿,毛茸茸的长耳抖动,鼻孔冒出团团白气。
“我知道,有人倒在雪地里,我也瞧见了。”力千钧边安抚自个儿的母骡,边高举一只粗臂,巨掌握作拳状,噘嘴发出厚沈的“迂”声。
声一传递开来,坐镇在队伍中央的帮主石云秋即刻要后段人马亦跟着缓下势子,让压队的老手暂且稳住。
在马帮队伍中,力千钧所担任的算是探路先锋的工作,而他的母骡春花又是骡马队里的带头者,马帮能否带成一条连贯直线,走过迂回曲折的小土道、穿山过水,头骡和赶马人之间的默契常是最大关键。
当然,春花和他那是心灵相通、默契十足,用不着多说。只见她甩头摇了几下红铃铛,叮叮咚咚的脆音片刻便让整批骡群宁定下来。
“好春花。”他赞了声,随即已迈开大步朝前方不远处的一坨雪堆奔去,壮硕到常要让外人联想到“笨重”二字的身形,奔跃在厚厚雪地上时,显露出惊人的俐落。
鹅毛般的雪持续飘落,只差那么一丁点儿,那绺乌丝也要被白雪掩盖。
半跪在小雪堆旁,他双手齐下,沿着那绺黑发拚命拨雪,拨拨拨、拍拍拍,很快便把那人的上身从冰雪里挖出。是个纤瘦得好不像话的女子,她面朝下蜷伏着,衣衫单薄,长发成了勉强能御寒的工具,可惜此时她的发丝皆染霜雪,再也无法提供半点暖意。
“力头,找到什么啦?”帮主石云秋策着她的枣红大马过来,一瞥见他挖出的“东西”,不待他答话,人已翻身跨下坐骑,学他半跪在女子身边,两手亦帮忙拨雪。
“她身子都冻僵了。”也不知倒卧雪地多久?还能否救活啊?暗自低叹,力千钧正要把女子抱出雪堆,那张俯着的脸容终于因他的摆布而调转过来,偎进他胸怀。
真……要命啊!
人家这么无意又无力地一偎,他便不争气地懵了。
姑娘脸上尚匀着彩妆,柳眉细浓,颊面秀丽,唇瓣上的胭脂晕开了,像试着要擦去却又没能拭得干干净净,结果把粉颚和嘴角都染了点红颜色,也不晓得为何,看起来竟莫名可怜。
但姑娘貌美不是重点,能让力千钧瞬间昏头的是她的眼窝和长睫。
那密如小扇的俏睫沾着点点细雪,眼睛周围白白的一圈,全是雪花,墨睫随着似有若无的呼息隐隐轻颤,即便未掀开眸子、唇也未张,也好似有话要对他倾诉,很像是……他年少时在骡马交易场第一次见到春花的时候——五岁的母骡眼睛周围的漂亮白毛已然长齐,圈围着两颗泛亮的大眼睛,贩骡的商人把她打扮得格外光鲜亮丽,她两只大眼虽未瞧他,那无辜且温驯的模样却惹得他无法不去在意。
“好你个力头!哈哈,这‘货色’可真不错!”和众家汉子混久了,在山山水水间讨生活,石云秋的“姑娘气”早被磨得精光,见女子容色秀美、我见犹怜,她已一把从力千钧怀里抢抱过来,满满横搂住。
“头儿,她还有呼息!”力千钧回过神忙道,粗嗓紧绷,竟得费劲才能按捺想夺回姑娘的冲动。
“废话!美之物人人爱,姑娘生得美,救活了铁定大有用处。她要真没了呼息,我还搂得这般紧做啥儿?”石云秋挑眉笑斥,斜睨了傻怔的巨汉一眼。“还不赶紧把你的披风贡献出来?这姑娘身子跟根冰棍儿没两样,你当真要冻死她吗?”
“啊?呃……喔!”力千钧回神又走神,走了神又回神,待弄懂帮主大人的话后,尽管披风底下只穿着单层的粗布衣,他仍是七手八脚地扒掉身上的羊皮披风,拿去裹住那姑娘的身子。
“不冷吧?”石云秋淡笑,问得真没诚意,一边已把裹覆着披风的纤弱人儿放上马背。
力千钧没回话,仅愣愣摇首,两眼依旧发直地瞪着姑娘。
“好家伙!”石云秋笑意甚浓,也不知笑些什么,仅听她又道:“有你的羊皮披风救这姑娘一条小命,我这个当帮主的纵使不才,也定要为你出头!你放宽心,这姑娘会好好报答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