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妹子想着只叹气。
谷仓哥哥也在梦中叹气,叹金场叹女人叹那些山山水水。古金场全是阴山柔水,像女人,像妹子,总是罩着雾,总是藏着宝,总是不肯抬起头——她等待着别人将信物送到她怀里,一旦有人送来了,却又缩手缩脚、羞羞答答的,久久不肯揭去面纱。甚至,由于胆怯她会借着荒风和寒冷,借着貌似伟大的天云地雾,无情地拉起一道鲜血淋淋的屏障,威吓着拒绝别人靠近。
在梦中恍恍惚惚的境域中,谷仓哥哥把古金场和驴妹子搅和在了一起,怎么也分不开。过了一会,连自己也变了,变成了一座陡峭的山,正在经受狂风的摇撼。风在吼,人在叫,他脸上热辣辣的。他费力地睁开眼,眼皮粘糊着,没看清炕沿下站着的是谁。那人伸手又给了他一个耳光。谷仓哥哥彻底醒了,忽地站起,才明白是张不三将自己扇回到了这个残酷的人世中。
“冤家!冤家!你不死在我手里就不甘心哪!”
张不三两眼冒火,用骇怪异样的腔调咆哮着,又要打人了,但挨打的却是一边瑟瑟发抖的驴妹子。谷仓哥哥愤怒地曲身跳到炕下,举拳打在张不三的胸脯上,可真正感到痛苦的却是自己,他又忘记右手上的创伤了。张不三根本没把他的愤怒放在眼里,回身撕住驴妹子的头发:
“养野汉子也不能养到谷仓人头上。他是人么?你说他是人么?”
驴妹子痛苦地将牙齿呲出嘴唇,眼睛朝上翻着,翻没了黑眼仁儿,翻没了她的灵光秀气,她使劲点了点头,张不三又是一记耳光扇去,扇歪了驴妹子的脖颈。谷仓哥哥抱着右手,惊叫着差点倒在地上,忙又立稳,跑向门外。他知道,张不三的威风是耍给他看的,他多呆一分钟,驴妹子就会多受一分钟的折磨,多有几次更加丑陋剧烈的变形。使他吃惊的是,门外,许多谷仓人肃静地伫立着,就像伫立着一些他的卫兵。他吼道:“你们来干啥?”他们是来报仇的,可没想到,围子人会和他们一起赶到这里。这会,全体围子人挤挤蹭蹭排开,对他们形成了一个半圆的包围圈。谷仓哥哥再次责问自己的伙计们:
“你们来干啥?”
“宰了她,她是围子人的女人。”有人道。
“应该宰他,宰那个畜生。”
他吼着,气急败坏地朝前走去,谷仓人忽啦一下跟上了。围子人分成两半,从中间让出了一条道路。
“呸!”石满堂站在人群中,将一口浓痰朝谷仓哥哥啐去。
谷仓哥哥停下来瞪他,气得鼻翼发抖,却被自己的伙计们连拥带拉地裹挟走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自认是些好汉。
这天,谷仓哥哥回到自己的伙计们中间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直奔唐古特大峡口拦住携金逃走的周立通。他明白,要向围子人讨还血债,周立通是最好的帮手。别的伙计都是第一次闯荡金场,禀性没有得到荒原的改造,最容易被激怒也最容易退却。
周立通怀揣大金子,不敢急急忙忙地赶路,那样太危险,碰上经验丰富的金油子,一看就知道:他如果不是盗贼就一定是个发了横财的人。抢劫一个独行的而且十有八九携带着金子的淘金汉,在古金场几乎可以公开进行。看到抢劫的人一般只会欣赏抢劫或者自己参加抢劫,而决不会上前阻止抢劫。周立通扮出一副被遗弃的狼狈相,晃晃荡荡地行走,遇到人时他就凑上去主动打招呼,问人家要不要卖力气的砂娃。人家一看他枯瘦萎顿的模样,自然会挥手让他快走。态度好一点的人有时还会规劝一番:
“回去吧!金场可不是混饭吃的地方,谁也不想雇一个散了架的砂娃。到时候,你挖的砂子还不够埋你的。”
他于是唉叹几声,垂头丧气地离去。这样走走停停,离唐古特大峡口还有老远,就被谷仓哥哥带着几个人撵上了。谷仓哥哥对他说,那东西他不要了,但他必须跟他回去。碍着别人,谷仓哥哥不好提到大金子。但周立通是明白的。他问回去干什么。谷仓哥哥闷闷地说:
“杀人!”
周立通嘴角一阵抽搐,脸上顿时显得很得意:“干这种事就想到我了?我咋会杀人呢?不会,不——会。”
谷仓哥哥哼一声,威胁道:“小心我们把你放翻在这里,叫你鸡飞蛋打,啥也得不到。”
跟谷仓哥哥来的人中有一个叫李长久的小伙子,挺机灵的一双眼睛这时在他们两个人脸上瞅来瞅去想瞅出个水落石出。对周立通的突然离开他早有疑问,又听他们说话打哑谜,便上前道:
“你为啥要走?扒了裤子,我看你还有没有本事走出唐古特大峡。”
谷仓哥哥瞪他一眼。他以为这是暗示,就要动手。周立通赶紧道:
“算了!不跟你们罗嗦。只要惹了我,杀人就杀人。”
他轻笑着看看李长久,似乎这话是说给李长久听的。谷仓哥哥推一把李长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