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仓人重新占领黄金台的目的似乎仅仅是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炫耀:他们收复失地了,他们最终是胜利者,最终是由他们主动撤离黄金台的。至于那沉甸甸、亮闪闪的黄金是在手中还是在地中,早就不去想了。
他们在黄金台上眺望四方,耀武扬威地四处走动着。谷仓哥哥发现,西坡上的通地坑虽然已被泥石淤平,但坑沿坑口的痕迹依旧赫然在目,就像一口没有了底子的扁锅搁在地上。他叫来几个人,经过一番修整,坑面就变得和别处一样平光了。如果谁要再来寻找,非得把整个黄金台细细勘察一遍不可。他觉得这还不够,还不能完善地表达自己的心愿,便在离坑不远的一块突起的岩石上用围子人留下来的锅墨子歪歪扭扭写出了几行字:
【一九八二年夏秋,围子人张不三带领千名
淘金汉,挖坑百丈,只有青石三块,并无黄金
埋藏。后人永记。】
他写完了,挺满意地端详了半晌。文字虽然夸张了些,但不夸张就不能起到警告作用。他要让现在和将来的黄金狂们明白,既然千名淘金汉挖坑百丈都没有挖到金疙瘩,那就别再轻举妄动了。别的谷仓人站在他身后,对他这种做法啧啧称赞。他们觉得,即使坑下真有金疙瘩,谷仓人是绝对没有魄力和能耐捧到手的,而他们自己捧不到的,也决不希望别人捧到。
该是离去的时候了。象征孤独的天空继续飘洒惨淡的白雪。家乡不也是个白雪铺满农田村道的地方吗?鸡鸣狗叫,冉冉的炊烟,女人的唠叨和她们在男人怀里的沉默,仿佛已经十分遥远了,却又带着亲恬温馨的味道环绕在他们的记忆里。绕来绕去,绕出了乡音的呼唤,房檐上的和尚鸟已在那里敲出清越的梆子声了:“哥哥来,哥哥来。”回吧,回吧,每个人都在心里催促着自己。他们本来打算在西坡石窑里住一夜,明天一大早上路。现在不了,大雪迫人离去,食物也所剩不多了。更重要的是,黄金台上没有点火的柴草,夜里冷冻难熬,不如把夜晚打发在行路上。当然,谷仓哥哥还有一件压倒一切的事情需要马上去办,那就是把驴妹子接到自己身边来。阿哥瘫了,嫂嫂待她好,嫂嫂常说:“你啥时能娶个媳妇?”
就在他们吆三喝四地准备出发时,金场管理所的人登上了黄金台。那些人不吭声,亮闪闪的眼光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谷仓哥哥明白了,管理所的人不就是冲黄金来的吗?他笑呵呵地说:
“你们不去找有黄金的人,来这里做啥?这地方就我们谷仓人。”
“我们就是来找谷仓人的。”说话的青年和他见过面,这回脸上显得比别人凶狠些。
“找我们?我们放水了,可没淹死人。”
“死人活人我们不管,我们就管黄金。”
“驴进到狗窝里圈不下,那是他进错了门。黄金有哩,在张不三身上。”
“张不三是谁?”
“围子人的金掌柜,一个长脸突嘴三角眼的畜生。”
他们互相看看。那青年又道:“你们没有黄金,来黄金台干什么?”
“来黄金台就该有黄金啊?”谷仓哥哥吃惊道,“不信你们搜。”他只能这样,因为他再也不能耽搁时间了。他心里揣着不知比黄金重要多少倍的驴妹子。
他们没有搜,经验告诉他们,面前这些淘金汉是诚实的,即使有金子,那也不过是从上百吨砂石里淘洗出来的一星半点。他们犯不着和这种人过不去。他们撇开谷仓人朝石窑走去,期望在那里有所收获,哪怕是一点能够证明确实有过大金子存在的线索。不然就是那个叫张不三的人欺骗了他们,他身上可是有块大金子的,少说也值两万块钱。这时,谷仓人刻不容缓地离开了黄金台,直奔积灵川的那片土坯房。旷原上,一群黑压压的人流和他们相望着过去。谷仓哥哥喊道:
“都啥时候了,还往那边走。小心风雪堵死你们的路。”
“别给我们摆迷魂阵了。谁不知道谷仓人掘开了金窝窝,黄金台上有成堆的大金子。敢情你们已经从谷仓人那里得了一份,裤裆里头装不下了。小心啊,别撞上了缉私队。”
谷仓哥哥吓了一跳。他身边的伙计们也都屏声静息地板滞了面孔,似乎只要一出气,那好几百人就会嗅出谷仓人的味道,扑过来将他们撕碎。他们继续往前走,碰到的人群越来越多。他们心惊肉跳地互相看看,侥幸地直吐红舌头。
两个时辰后,他们来到积灵川。等待谷仓哥哥的是寂静和空幻,那间土坯房里冰凉彻骨,和白茫茫的荒野一样让人绝望。谷仓哥哥搓着两手,忧急地踱步,忽又闪着泪花哀求自己的伙计们:“等等我,我就回来。”他是一定要去找她的。伙计们都不想等,但碍着面子只好点头。有人嘀咕:“等在这里还不如一起去找,走一走身上也热乎些。”别人想一想也对,就稀稀拉拉跟在了金掌柜身后,满荒原转悠着去寻找他的情人。
而这时,在他们离开不久的黄金台上,一场残酷的屠杀刚刚结束。当包括围子人在内的数万淘金汉陆续登上黄金台,当他们互相碰撞着四处走动了一会之后,就明白自已白跑了一趟。黄金台上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茫茫大雪的覆盖,是空前寒冷的感觉。他们用各种粗俗的语言表示着愤懑,又不知该把壅堵胸腔的恶气发泄到哪里。
“日他祖宗,我们可是豁上老命来的。”
络腮胡子的吼叫让许多人明白:有人骗了他们,不仅仅骗他们白跑了一趟,更重要的是想骗取他们的性命。恰在这时,金场管理所的人走出了西坡石窑。他们在里面用手电筒细细照了一遍,不断商议着,排除和肯定了许多可疑之处,最后决定迅速奔赴唐古特大峡口,堵住随时都有可能溜出古金场的张不三。因为现在看来,只有他才能进一步证实情况的真伪,即使问不出什么,没收他那块不同寻常的大金子,也是本年底的最大收获。但他们的行动太迟缓了,刚走出窑口,就见淘金汉们已经堵住了去路。带伤疤的青年敏锐地意识到危险就在眼前,迅速脱去了出发前刚换上的制服,小声道:“狗日的们不怀好意。千万不要硬来,让你们下跪你们就跪,让你们叫爹你们就叫。”说罢他朝前跑去了,纵身一跳,消逝在一座雪包后面。
他的预感是正确的,因为他曾经吃过亏,额上的伤疤就是证明。但他仍然没有估计到事情的严重程度。此刻,和淘金汉们一起存在的只有仇恨和疯狂。而管理人员的出现,却使笼罩在黄金狂们眼前的迷雾消散讫尽,仇恨的目光终于有了着落点。
如果没有一堆一堆的大金子,这些以猎逐黄金为天职的公家人来这里干什么?许多淘金汉都这么想。更重要的是,在古金场,在淘金汉眼里,管理人员本身就是一种敌意的存在,他们来了,就等于剥夺了别人获得大金子的权利,就等于层层乌云湮没了淘金汉们心中期望的太阳。
这时,除了没有找到谷仓人的围子人在张不三的指挥下正悄悄朝下转移外,别的淘金汉都簇拥了过去,将管理人员团团围住。他们既没有让对方下跪,也没有心思让自己当爹,更不愿意拖延时间,七嘴八舌地喝斥着,要对方把大金子拿出来。那些人顿时没有了往日的风度,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大堆“没见到金子”之类的话。
“打!往死里打!”
人群中,杨急儿浪叫一声。他大半辈子都在古金场抒发豪情,经验和胆略再加上过剩的精力、强健的体魄和狡诈凶悍的性格,使他每年总要比别人多一些收获。正因为这样,忠于职守的管理人员没少找他的麻烦。一想到以往年份里,自己因不愿把金子交售给国库而被迫东躲西藏的情形,他就觉得连自己的九曲回肠都想变作一根鞭子,缠在这伙公家人的脖子上,将他们活活勒死。他试图扑过去,但密不透风的人群将他挡在了拳打不到、脚踢不到的地方。
“打!往死里打!”他更加粗野地喊起来。
淘金汉们动手了,一股巨大的积淀了无数时光的蛮力支配了他们。似乎只要对方一个个倒下,大金子就会络绎不绝地来到他们面前,就会熠熠煌煌地流淌出金子的梦和梦中的金子。
撕心裂肺的惨叫,剧烈扭曲的身体,从眼睛里冒出来的血水,因痛苦而被自己的牙齿咬断了的舌头,开裂的肚膛,稀烂的皮肉,像卵石一样挤向一边的眼珠,最后一口艰难的呼吸。管理所的六个男子汉须臾被乱脚跺成了肉饼。肉浆之上断裂的骨头狰狞地交错着。杨急儿懊悔得连连摇头,因为他竟然没有挤到前面去,在践踏血肉的舒畅中留下自己的足迹。血水肉泥中没有大金子,撕碎的衣服中也不露半滴金光。人群哑默了,就像上次登上黄金台那样。杨急儿带着自己的人率先走下了黄金台。
荒原已是一片寂灭前的动荡。
云雾一层比一层阴险地压下来,几乎可以摩着他们的头顶。大风呼啸着奔走,雪片在空中旋起一阵阵庞大的湍流。淘金汉们的心像被一只大掌猛拍了一下,他们幡然惊悟:
雪灾降临了。
古金场已经隆起了无数雄阔的雪梁,一波接着一波,茫无际涯。而这比起漫天鼓噪的雪花来,不过是抹了几笔薄薄的底色。死亡的威胁再也明显不过了。它强烈震颤着对自然变化十分敏感和恐惧的人们。数万黄金狂此时抱着一个共同的意愿:迅速穿越唐古特大峡。不然,他们将会困厄在荒雪之中,茫然无措地去迎接那个生命顷刻变作腐朽的黎明。除了由张不三率领的复仇的围子人外,别的人群都开始大踏步溃退。黄金失色了,物欲被抛远,只有逃生的想法主宰着他们。他们像股股黑风,咆哮着掠过白色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