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天天所想的和梦到的就是怎样同现实作斗争。
——〔俄〕别林斯基
人显然比人民或称平民的概念广延许多。因为在平民之上,尚有权势者,为数极少却可以只手倾覆天下,使世代的人们生活在无法驱除的阴影之中。这是几千年来最可骇异的社会现象之一。在西方,自从佛罗伦萨的晨钟响过,人的幽灵便开始飘离教堂的尖顶,然后慢慢降落巴黎的街垒和密西西比河畔的田园,植入一具具血肉之躯,而成为拥有实际权利的个人。自由不复是一种幻觉,它已经从无比丰饶的人性想象,变做可触摸的实体了。可是,东方是没有个人的。所谓人,就是人群,是处于“利维坦”的利爪之下的互相隔膜又互相牵制的庞然巨族。长久的奴役比战争更可怕,一面培养傲慢,一面培养卑怯,使得自由精神日渐沉沦。譬如俄国,直至19世纪仍蓄养大量农奴,可以想见人权的普遍状况。广大的平民阶级,犹如西伯利亚的冻土层,饱受弥天风雪的肆虐之苦,历时既久而哑然无声。
在专制的政府和愚昧的民众中间,终于生长出了一种敏感而又不安分的人物,叫知识阶级。俄国知识阶级承受了德国形而上作家的精神遗产而特别富于头脑,但是,却又能摆脱抽象事物的缠绊,长于实践性活动。既然他们意识到每个人都是现存制度的一部分,所以决不会满足于自我拯救,而因社会福祉的萦怀作整体的献身。这是一支自觉的军队,他们所加于自身的责任感,对欧洲乃至全世界的知识者良心,无疑构成一场空前强大的、永久性的冲击。
就在这支队伍中,别林斯基,以其平民的本色而成为最令人注目的一员。
他出身寒微,是一个县城医生的儿子,在一片阴惨的鞭影和农奴的哭声中长大,没有完成大学教育。由于执拗的自由的渴望,青春的血液,早已变得灼热而顽野不羁。文坛原本是雅人群集的所在,在他们看来,这个闯入者显然是来历不明的。难怪连普希金和果戈理这般优秀的人也害怕同他建立私交,果戈理甚至公开撒谎,声明说根本不认识这个曾经将其作品的巨大价值揭示于世的人,后来竟连他的名字也不敢提起了。
然而,对于别林斯基,这些算得了什么损害呢!他根本不屑于理会那些把胡髭收拾得整整齐齐的面孔,圣彼得堡的作家们;他藐视人世间的爱宠,抚摩,愚蠢而无聊的礼貌。也许,正因为周围堆满了这些上流社会的垃圾,才激发了他无尽的对抗的敌意和清扫的热忱。普希金和果戈理,如果仅仅拖着一条庸人尾巴,他决不会把手中几近一半的原稿纸留给他们!
一个战斗者,如同宗教徒一样,由于对信仰的忠诚,往往被讥为偏执狂。屠格涅夫称别林斯基及其后的一批平民知识分子为“文坛上的罗伯斯庇尔”;事实上,世人对罗伯斯庇尔的评价,至今依然判若云泥。而别林斯基,确乎宣称过以马拉的方式爱人类,倾心于罗伯斯庇尔。这个拥有活跃的、急躁的、激烈论争的角斗士一般性格的人,随时准备着向所有反对他的信念的人挑战,并且决心征服他们。当他刚刚踏入评坛,就以著名的论文《文学的幻想》使所有志得意满的作家们为之瞠目,因为他的结论是:“我们这里没有文学!”还有比这更为粗暴的说法吗?及至临终前一年,他强制着病苦,给果戈理——伟大的《钦差大臣》和《死魂灵》的作者——写了一封长信,对作家在一部新著中所作的对专制政治和最高权力的赞颂,人格上的卑污、丑恶与屈辱,披沥了神圣的愤怒。它是如此富于颠覆的力量,以致陀思妥耶夫斯基仅仅在一次小组集会上朗诵过,就被判处死刑,及后改作长达十年的苦役和流放。有意思的是,信中恰好还有一笔提及普希金:因为只写了购三首忠君的诗,穿上了宫廷侍从的制服,就立刻失去了人们的信任。他在信中写道:“自尊心受到凌辱,还可以忍受,如果问题仅仅在此,我还有默然而息的雅量;可是真理和人的尊严遭受凌辱是不能够忍受的:在宗教的荫庇和鞭笞的保护下,把谎言和不义当作真理和美德来宣扬,是不能够缄默的。”这是平民的声音。他确曾用以爱祖国的希望和光荣,以及把祖国引向自觉、发展与进步的领袖那样的全副热情,来爱过果戈理;因为他从果戈理的小说和剧本中,正如从普希金的涛中一样发现了俄罗斯暗夜的幽微的火光。真理是朴素的。平民的信使如同真理一样朴素。当他以一种来源于朴素的本性的直观,一眼瞥见了其中的庸俗、虚伪、龌龊、奴性的顺从,瞥见了反现实的倾向,就会立刻掉转头来进行刻毒无情的追击,哪怕它们来自自己所热爱过、盛誉过的作家身上!
在论战当中,别林斯基从来未曾怯弱过,可是在真理面前,却柔顺得像一个小孩。属于平民的真理十分简单,无非要扭断现实中的厄运,把颠倒了的世界重新颠倒一次而已。恰恰在最简单的问题上,他却因为过度的深思而陷入迷误。傲慢的黑格尔和冷漠的歌德一时摆布了他,于是追求“绝对理念”,灵魂的“宁静与谐和”;长期以来闪烁在他的论文中的政治元素黯然失色于,他竟像一个蒙眼人一样,走到了同丑恶的现实和解的沼泽的边缘。但是,他很快便挣脱出来,痛感和解的可怕之余,洞见了自己的丑恶。他忏悔了,他诅咒自己,他不惜当众人的面戳身上的脓疮。既然爱体面是上流社会的事情,那么,还要什么假面具呢!
批评就是否定。其实一切否定都需要勇气,需要痛苦备尝。大队的被称作“批评家”者流,或者做作家背上的犀牛鸟,一生靠啄食有限的几个小虫为活;或者做孔雀,卖弄撅屁股的唯美主义;做笼中的鹦鹉,着意重复主人的腔调;或者如家鸡一般,吃多少秕谷生多少蛋,力求平庸;再则如杜鹃,惟借暴力侵占别的雀巢,心安理得地孵化新生代。这些来自心灵和美学之外的飞禽,广有羽翼的族类,可以不断地搬弄经典,吐些连自己也嚼不动的生僻名词,哄抬一些作家,践踏一些作家,煞有介事地叽叽喳喳,仿佛充满激情,然而就是不懂得痛苦。痛苦是深部的生命。在他们的文字当中,根本看不见现实生活的根系,感受不到情感的强劲的和细微的震颤,无法触及事实的悲剧所在,甚至事实本身。如果竟不能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承担和体味当代的苦辛,还算什么鸟批评家!
因此,说到别林斯基,与其说是批评家,毋宁说是“批评诗人”。批评不仅需要才智、教养、才能,重要的是对生活和艺术的敏锐的诗意感觉,对所从事的批评专业的苦恋情怀。他对理论抱有一种戒心,认为只是包含在一定时间限度之内,不像批评可以不断进击,不断突破,通过“不断运动的美学”所固有的变革性,同整个的民族前进的历史结合起来。
他说过,在俄国,只有讲台和杂志两种活动方式是可能的;而他更偏爱杂志,以为是一种群众性的发言机关。这样,杂志到了他手中,也就变成了一种扩大的批评了。
一生中,他接连办过多种杂志,直到牢牢抓住了《祖国纪事》。当整个文坛为众多的文学侍臣、贵族所把持,如果没有自己的杂志,凭什么来暴露地面的黑暗,传达皮靴下的声音,让已经埋没和行将埋没的富有才具的叛逆者崭露峥嵘的前额?正是《祖国纪事》,成了一个民族的唯一的喉管,一代天才的俄国知识者集合的中心!
这样一个习惯于在斧背下写作而火星进射的批评诗人,在荆棘地里耕种的编辑,平民意识的传播者,不屈服的战士,遭到不幸的追逮是注定了的。穷困、疾病、政治迫害,还有苦役般的劳作,终于过早地压倒了他,他被内心的烈火过早地焚成了灰烬!
这时,他37岁。
别林斯基确实为文学事业耗尽了短促的生命。那么,文学,使一个人九死而不悔地为之委身的文学到底是什么?同时代人赫尔岑以最简洁的语言定义说:
凡是失去政治自由的人民,文学是唯一的论坛,可以从这论坛上向公众诉说自己的愤怒的呐喊和良心的呼声。
199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