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一只就把我喂饱了。后来这些东西再好也不能吸引我了,我拒绝接受她的东西。趁她上工去了,我们偷偷地把圈里的猪和鸡放出来,这些牲畜一会儿就把园子里的菜糟蹋得差不多了,等她放工回来的时候,直骂自己不小心,没把猪、鸡圈好,我们得意地笑了。到了冬季,桂花会在窑脑上晾很多东西,有红薯干、山楂片,还有萝卜干,肉乎乎的,很诱人。我们于是趁她不在的时候集体出动,用杆子挑下来吃个够,然后再糟蹋一番。等到她回来的时候,看着院子里一片狼藉,气得捶胸顿足,嘤嘤哭泣。
有一次放学后往回走,看见路边的几个南瓜很大,豆角缠在玉米上,一串串的好像在炫耀着;地里的辣椒已经红了,枝繁叶茂,挂得很多。我知道这是桂花家的自留地,于是一种恶作剧的报复想法突然袭上心头。我说小的们,这几个南瓜是宋桂花家的,你们敢不敢把它砸烂?几个孩子不假思索地说:“敢!刚子你说咋弄就咋弄!”于是我们拿出书包里的小刀把南瓜掏了个窟窿,给里面放进了石子和粪便,然后又把刚才揭下来的皮沾了上去。几天后,这几个南瓜便会烂掉,一点也看不出是怎么烂的;我们把豆角摘了一地,把辣椒树连根拔起,辣椒弄得到处都是,然后带着报复的快意哈哈笑着离开了。第二天放学的时候我看见桂花在那里骂:“哪个该死的把俺的辣椒糟蹋了?哪个挨刀子的造孽啊……”边骂边哭,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心花怒放,忍不住“吭哧吭哧”地笑。回到家里脸上还笑眯眯的。父亲说你笑啥?是不是干啥坏事了?我说没有。父亲说还说没有,你是不是把桂花婶的南瓜给糟蹋了?我诧异地瞪大了眼睛,说爸爸你咋知道?转念一想,肯定是那宋桂花告的状。我于是脖子一偏,嘴里哼了一声,把头转向别处。父亲本来只是想说说我,看我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生气了,抬起脚就给了我一下,我一个趔趄差点跌倒,手扶在炕栏上站稳了。父亲让我去给桂花道歉去。我把头偏向门外,紧咬着嘴唇,不说话。父亲又踹了我一脚,我突然觉得非常委屈,胳膊一甩便跑了,边跑边大声嚷嚷:“你就护着那个宋桂花!你就护着那个宋桂花!”父亲恼羞成怒,大声地喊着让我回来,我没有理会,一口气便跑进了山里,躺在一个坡地的草滩上。露水打湿了我的衣衫,眼泪顺着脸颊漫进了嘴里,咸咸的,微微有些涩。想起父亲为了那个女人害得娘差点死掉,现在又开始打我,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不知道哭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星星密密麻麻地在天上布阵,看不出什么名堂; 蟋蟀和青蛙在比赛唱歌,共奏一曲交响乐,此起彼伏;小河流水“哗哗”响着,不紧不慢。这时我听见有人在喊我:“刚刚——刚子呀,你在哪里啊!”声音里夹杂着哭腔,好像有很多人。我躲的地方一般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也不会想到我会在这里,因此把附近的几个山头都找遍了,折腾了很长时间。全村子的人都调动起来了,我看见对面的半山上到处是火光。父亲的声音很大,在喊着我的名字。我不想理会。好像还有宋桂花的声音——她怎么也来凑热闹?这时奶奶尖细的嗓音飘了过来,奶奶一直在哭,哭声传来并伴着母亲劝说的声音。奶奶的声音我是听得出来的,从小在她的怀抱里躺着,太熟悉了。我突然觉得自己太残忍,对不起奶奶,于是扯着喉咙喊了一声:“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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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 十二(3)
对面的吵闹声戛然而止。刚才还是人声鼎沸的景象,一瞬间就平静了下来。稍作停顿,我听见奶奶尖细的叫声:“刚刚啊,娃呀,奶奶来了!你在哪儿啊?”人群像潮水般地涌了过来,他们找得好苦。我站起来迎了上去。冲在最前面的是母亲,她一下子就将我揽在怀里,搂着我的头,哭得浑身颤抖。接着是那个宋桂花,凑到跟前轻轻地抚摸我的头,我用力一甩,她便知趣地躲开了。这时父亲已经过来了,父亲把我从母亲的怀里拉出来,抬手给了我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很重,血顺着嘴角便流了出来。奶奶大吼一声扑了上来,像母鸡遇见老鹰捉小鸡一样蓬松着羽毛,护在我的面前。借着火光,奶奶看见我嘴角上正在流血。她大声地着说:“海东啊,你咋这么狠心?娃还小,吓唬吓唬就行了,咋下这么重的手啊?”
记忆中这是父亲第一次用力打我。以前我不听话也惹他生气,父亲不过是抬脚踢一下,或者用小柳条吓唬吓唬,一般都不会太用力,不痛不痒。这回他是真的打我了。以后的日子,这样的遭遇便司空见惯了。父亲虽然疼我,但一点也不溺爱。父亲说:“穷人惯娃娃,富人惯骡马——子不教,父之过。人跟树一样,要边长边磕,你不磕,他就长歪了,长大了也是个废物!”
母亲与桂花的关系越来越僵,这让父亲很难堪。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不与桂花来往,无法忘记那些患难中的点点滴滴。苦难中相遇的那种肝胆相照是一辈子忘不掉的,自己与现在妻子的结合反倒像是一场闹剧。冷静下来的时候父亲扪心自问:你究竟爱谁?是桂花?还是现在的妻子?不能害了两个女人啊!这时候父亲才发现桂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无可替代的。回想这些年来,自己跟现在的妻子除了多年来的一种亲情,很难说有更深的情愫。但是跟桂花不一样。那种感情是痛心彻骨的,撕心裂肺的,每天都期待着看见她,看见她的时候心里就开始发慌,恍恍惚惚的,几次差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拥抱她。要是桂花早回来几年,那该多好啊!如果岳父不把女儿留下来,那也不会有这么多的麻烦啊。但是这一切都木已成舟,无法改变。父亲曾劝桂花再找一个人,一辈子守在一起,那样的话他可能就会得到心理的安慰,但是桂花不同意,她说俺这辈子不可能再找了,天下的好男人都死光了,没死的都成了别人的老公,俺这辈子就是这命了!好好地过你的光景吧,俺不会拆散你们的。不会!俺就想每天看见你,心里就踏实了,只要你心里有俺就行,俺知足了。
母亲的自尽行为给奶奶的震动很大,她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她的两个孙子就会成为没娘的孩子。虽然她对桂花很好,但更多是出于一种感激的因素,毕竟这个女人曾经救过一家人的性命,奶奶也无法忘记。因此不管母亲和村里的人对桂花如何评价,奶奶还是愿意站在桂花的一边考虑问题的。村里的流言蜚语到了奶奶这里便灰飞烟灭,因为奶奶会把长舌头的人痛骂一顿。她那浓重的胶东话说快了人家也听不懂,但是从她的表情里是可以看出内容来的。村里一些人便说奶奶纵容儿子,对寡妇太仁义。特别是王木匠的女人袁喜爱对父亲的爱情特别关注,喜爱曾经关照过父亲。那时桂花还没有回来,她让父亲晚上去给她铡草。喜爱男人经常不在,有些活不是一个人能干得动的,比如铡草就需要两个人,一个人递草,一个人压铡刀。压铡刀的必须是男人,手上有劲,能把草切碎。女人压不了几下就压不下去了,经常有人给喜爱帮忙,她也乐意帮助别人。按说一个村子,乡里乡亲,也无可厚非,但是喜爱借着铡草的机会俘虏了很多男人,于是人都不好叫了,只好让父亲去了。
喜爱是在放工的时候叫父亲给她铡草的。大家都等着看父亲如何回答。如果去了,弄不好就是这女人的下一个俘虏;如果不去,说明你梁支书心虚。父亲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喜爱很高兴。回去后就先洗了脸,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头发抹得光光的,能滑倒苍蝇。月光下,女人的样子很妩媚,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父亲拉话。父亲说你注意点,不要把手铡了!因为铡草有很多人把指头都切掉了。女人突然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放下手中的青草,抓起父亲的右手看了又看。父亲的右手上缺一根指头。女人说怪不得,你的指头啥时候让切掉了,可怜死了,还疼不疼啊!父亲说这不是铡刀切的,是蛇咬的。女人一听蛇吓得尖叫起来,她说俺最怕蛇了,你咋会被蛇咬啊,太可怕了!父亲于是就给她讲了在沂蒙山里的故事,女人听得专心致志,已经没心思铡草了。喜爱说今天铡的够牲口吃两天了,不铡了,她要听父亲讲故事。父亲说不铡了我还要回去,家里还有很多事情哩。女人哪里肯依,她说最起码也得把饭吃了再走,要不梁家河的人会骂她的。
农民父亲 十二(4)
女人说的是实话。那时候农村人帮忙没有报酬,但是必须管饭,要不人家会说你没人情。父亲本来不想吃饭,又怕家里没有留他的那份,因为母亲知道他给别人帮忙干活去了。于是就坐下来与她闲聊,看女人里里外外地忙活。王木匠不在,女人把窑里收拾得很干净,窑顶上的建木油黑发亮,墙壁上贴着毛主席的宣传画,炕上收拾得整整齐齐,席子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比自己家窑里的还新。父亲突然想起这个女人会编席子,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学会的手艺。女人编席子的手法很快,很灵巧,席篾在她的指头上纤纤地飞舞着,像是有生命的东西一样,透着一股灵气。女人和好了面,然后坐在灶前烧火。火光映红了女人的脸庞,女人的秀发乌黑闪亮,脸上浮着艳丽的笑容,灿若春花,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温柔暧昧,楚楚动人。女人不时俯下身吹火,脸腮鼓得很圆,然后抬起头来看着父亲浅浅地笑。父亲将脸移到了别处,问:“王木匠什么时候回来?”喜爱说:“这个绝死鬼!谁知道啥时候回来,死到外面都没人收尸!”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楚。父亲突然想起了大毛跟她的事情,也不知是真是假,于是回过头看了一眼炕上的褥子。褥子上搁着一摞整齐的被子,上面用一块头巾盖了起来。褥子很干净,很平整。不知道有多少男人在这上面折腾过了。父亲突然觉得有些晦气,真想跳下炕就走。这时,女人的嘴里哼了起来:
春暖花开呵呵呵
十七八姐儿来玩耍
来到秋千下
双手搂绳对面笑
小小金莲登双秋
姐姐妹妹送送奴
前脚蹬,后脚勾
前蹬后勾不自由
身上凉飕飕
洋红缎裙子扑闪闪
洋绿带带系腰间
快乐似神仙
蹬起秋千向下看
观见书生在前面
偷看奴金莲
蹬毕秋千回家转
书生送奴一把扇
奴家拆开看
好像吕布戏貂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