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桂花的户口问题,必须要通过大队“革委会”批准后才能上报公社。那时人口已经相对稳定,社员新入户并不像几年前那样容易。大毛在会上表示很为难,他广泛征求其他人的意见,其他人都沉默不语,这使父亲很难堪。大毛其实就是要让父亲难堪——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明明结婚了,却又来了一个,算什么呢?——这不是作风问题吗?如果让公社领导知道了,你姓梁的肯定要受处分的,弄不好还会挨批斗,甚至被撤职。薛大毛分析了问题的严重性后,笑嘻嘻地对父亲说:“我说海东啊,如果往前再赶那么几年,要说这也不算什么问题,不就一个女人吗?可是现在政策不一样了,到处都在抓‘阶级斗争’,警惕‘地富反坏右’的破坏活动,村子突然收留了这个逃难的不明不白的女人,恐怕影响不好。海东我是替你考虑,没别的,没别的。大家发表意见,发表意见。”
两位委员面面相觑,不愿意发言。
父亲生气了。
“桂花是个可怜的女人,在路上曾经救了我们一家人的命。我们也是逃难而来的,大家有缘相聚在这里,不要好了伤疤就忘了疼!政策是政策,这我比你们更清楚,桂花不是什么‘反坏右’,这一点我敢担保。她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就是来投靠我们的,梁家河为什么就容不下一个弱女子呢?有什么责任我一个人担着,跟你们无关!”父亲义愤填膺地说。
就这样,桂花的户口算是解决了,可是令父亲难堪的事情还有很多,老鼠拉锨把——大头还在后头呢!
母亲从一开始就感觉到了问题的不寻常,这从桂花的眼神里就能看得出来。这个女人看父亲的时候眼睛里喷着火,父亲躲躲闪闪地不敢与她对视,说明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女人举手投足之间跟父亲很亲昵,像妻子对丈夫说话一样,让母亲心里跟吃了苍蝇一样不舒服。桂花在家里住了一个月,她早就想发作了,一直忍着,怕父亲脸面上下不来。后来女人被送到了山上,父亲把家里的许多东西都拿上去了,有些东西是母亲用得正顺手的家具。还有,村里的人都在背后议论纷纷,母亲一到跟前他们就不说了,用一种奇怪的表情跟她说话,热情得很夸张,让母亲很不自在,走过去的时候能感觉到大家似乎都在嘲笑她,脊背上冷飕飕的。母亲夜里伏在枕头上哭了。父亲问她什么也不说。
其实父亲的心里也是很矛盾的。桂花的归来彻底搅翻了父亲心中的宁静。这两年来,父亲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想起桂花,但是因为有母亲在身边,那种思念已不是很强烈,没有当初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了。母亲作为一个妻子无疑是称职的,她深爱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深爱着这个家,一天任劳任怨,是父亲的好帮手。然而父亲在她的身上却找不到桂花的那种感觉。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柔情?蜜意?这个母亲也有,母亲对父亲很依恋。体贴?关怀?母亲对父亲的关怀也是无微不至的,她把家里的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任性?浪漫?哦,这些东西只有在桂花的身上才能看到,母亲缺的也许就是这个。
是的,母亲可以说是一个贤妻良母型的女人,她的身上具备了中国传统女性的一切优秀品质,但是唯独缺少的是浪漫。也许生活太残酷,每天机械的劳动,回到家里父亲和母亲很少交流,母亲对父亲更多的是一种感激之情。凡事只要父亲说了,她就默默地去做了,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这在奶奶看来是一种美德,她对这个媳妇很满意;在父亲看来却总觉得缺点什么。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父亲就想起了桂花,桂花的热情,桂花的浪漫,桂花的有些放肆的那种爱情,这种爱情包含着一种母爱的情愫,让父亲产生依赖,无法拒绝;这种爱情充满野性,令父亲神魂颠倒,欲罢不能。还有这个女人为了爱情赴汤蹈火不顾一切的那种精神,这些在母亲的身上是无法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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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 十一(4)
然而这一切都无法改变了。命运多舛的桂花失去了竞争的权利,父亲也没有选择的机会了。母亲虽然意识到了危险,但是她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这不仅仅是因为她是父亲目前合法的妻子,还因为我们的存在和奶奶的反对,奶奶是绝不允许父亲跟这个克夫的寡妇再走到一起的。当初为了摆脱她和父亲的纠缠,奶奶带领两个儿子与桂花不辞而别,一路风餐露宿,风雨兼程。桂花不屈服命运的安排,然而命运还是那样残酷地把她捉弄了。如果那次在山里没有失散,如果在逃难的途中他们能够再次相遇,如果在父亲他们刚到梁家河的时候桂花也跟着来到这里,父亲相信他们会走到一起的。
然而没有如果。没有。父亲知道自己将面临着尴尬,这种尴尬将会持续下去,伴随他走完生命的历程。
那时候我还小,桂花待我很好,常常从奶奶的手里把我领走。奶奶也经常去桂花的家里跟她拉话,这时桂花便把自己能拿出来的好吃的都给我吃。我眼巴巴地望着奶奶,有一次桂花给我剥木瓜豆吃,母亲来了便劈手扔了我手上的东西,在我的小手上狠狠地打了一下。我“哇”的一声哭了。母亲边走边说:“不干不净的东西你也吃!”我看见桂花的脸上红一道白一道,最后涨得紫红,眼泪就流下来了。那时我只觉得她对我好,觉得她很慈祥很温柔很善良也很可怜,因此背着母亲我们还会去她家的。桂花见我来了,眉眉眼眼都是笑。
奶奶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你婶让你吃就吃吧。你婶也是个苦命人,她在逃荒的路上救过我们一家人的命。
我于是就问:“那俺娘为什么不让我到桂花婶家玩?”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桂花的脸色很不好看。
奶奶说:“因为我们逃荒的时候你娘没去。”
我就问:“为什么俺娘不去呢?”
奶奶说:“你娘那时候还不是你娘,她在娘家还没有来啊。”
我感到更不可思议了,就问:“那我在什么地方?”
奶奶笑了说:“你在牛槽底下钻着,没出来。”我于是就想象自己在牛槽底下的情景,怎么也想不出来。走过牛槽的时候甚至钻到下面仔细观察,发现那下面都是石头,根本就没地方藏人。
那我在哪里呢?晚上的时候我就问母亲,母亲“哈哈哈”地笑了。母亲说:“那是你奶奶哄小孩子,随便乱掐的,你就信了我的傻儿子啊!”父亲也笑了。父亲说刚子啊,赶快睡觉,别听你奶奶瞎扯了。
父亲跟母亲从来不开玩笑,至少是在我们跟前是这样的。记忆中的父亲在母亲的面前像个长者,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威严。母亲跟他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他们很少吵架,也从来不卿卿我我,像其他家的两口子一样感觉很恩爱。奶奶曾经给母亲说过几次,奶奶说玉梅啊,东子跟他爹的脾性一样,生来就犟得很,不会疼女人,其实他心好着哩。玉梅是母亲的名字。母亲红了脸,眼圈也红红的,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父亲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也很少说话,只有奶奶在的时候,家里才充满了欢声笑语,感觉像一个幸福的家了。那时候姐姐跟奶奶睡在一起,我两边跑,有时跟父母睡一起,有时又赖在奶奶的怀里不走了。奶奶说我睡觉的时候不老实,常常几脚就把被子蹬开了,害得她一晚上都睡不好。还有就是我经常尿床,醒来后总被父亲打屁股,还是改不了。于是一气之下就不跟他睡了,但是一到晚上又离不开母亲,我就动员母亲也睡到我们小窑里。奶奶说小窑里的炕太小,睡不下那么多人。父亲说要不我睡小窑,你们睡在大炕上。奶奶不答应。
尿床的人在夏天还好,一到冬天就要遭罪了。奶奶经常把我尿湿的被子换到她的身下,然后让我睡到干地方。为了避免尿床,我晚上很少喝水,睡觉前也要把尿撒尽。睡到半夜的时候母亲喊我起来,我迷迷糊糊地走到尿盆跟前,没一点尿意。等到再次睡着后,却感觉尿憋得很厉害。于是四处找厕所,找了半天找不着,到处都有人,想在涧畔上尿也不行,我于是一个人跑到山里,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开始尿了。我的尿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