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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第1页)

陪宴的王公大臣阴沉沉地互相交换眼色,心里火烧火燎的。他们中间未必没有高手,但身分所限,不能下常正中的御座上,福临勉强维持着镇静,可是眼睛已明显地缩小,脸颊上的肌肉在隐隐抽搐。左侧就座的郑亲王济尔哈朗心里着急,既恨侍卫们不争气,又怕年轻好胜的皇帝失态,贻笑外邦。御座左侧,隔着理藩院尚书,客位上是满脸欢笑的喀尔喀蒙古使臣,他倒了一钟酒,亲自下位奉给他的随从……那个角力的蒙古巨人。只要再赢两次,他们就将大获全胜。

喀尔喀蒙古远在漠北,和漠南蒙古四十九旗同是元朝的后裔,但没有归附大清,只是岁有九白之贡,即每年进献白马八旗,白骆驼一匹。清朝受贡后也回赐一批金、银、绸、缎、茶叶、烟、盐等物,维持友好交往。和往年一样,顺治帝在保和殿宴请进贡使臣。不料酒宴间使臣竟问起皇帝废去蒙古族皇后的事情,这使顺治很不高兴。所以当使臣提议由他的侍从官和御前侍卫角力为戏时,顺治竟轻率地接受了挑战,结果打成这样。如果五场皆输,他怎么承受这巨大的羞辱?

费扬古走到皇上身边,轻声说了些什么。福临眉梢一挑,惊异地瞪大眼睛,询问似地看看他,他轻轻点点头。福临说:“好吧!〃第四场角力开始了。一名侍卫走出队伍,向皇上跪叩,随后站起身,倒退数步,踩到红地毯,方转过身,面对蒙古对手。与宴的王公大臣全都一愣,或许他们觉得力量悬殊?

这名侍卫中上等身材,可是站在蒙古巨人对面,却象成年人身边的十二三岁的孩子。他连侍卫的黄色制服马褂也不脱,毛边小帽低低地压在眉际,但仍可以看出他已经不年轻了。要是仔细观察,就会被这侍卫的内含所震惊。他是那样强舰迅捷、黧黑,浑身仿佛带着战场的品味;他鼻高目深,长方脸上一部络腮胡子,锐利的目光使人联想到称雄山林的鸷鹰。侍卫的衣服掩不住他的出众气概,就象一把粗黑的鲨鱼皮鞘内的光华灿烂的宝剑。

沉醉在胜利中的蒙古大力士一触到对方的眼睛,便猛然惊觉。两人挓开双臂,半握拳,不眨眼地盯着对方,在红地毯上慢慢兜圈子,看上去平缓从容,互相并未接触,实际上双方都在积蓄力量,寻找对手的破绽,伺机猛攻。真象一只猛虎和一只黑豹在对峙。大殿上从皇帝到侍卫、太监,无不静屏气息,心弦绷得越来越紧。

蒙古力士似猛虎咆哮,腾空而起,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向黑侍卫。他体重在三百斤以上,在充分地使用自己的优势。黑侍卫在对手扑到的一刹那,极其灵活地闪向一旁,动作胜过矫捷的黑豹。他顺着躲闪的式子,浑身一紧,跟着,突然间象火药爆炸,谁也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觉眼前有一团极强烈的震撼,一道黄色闪电击向立足未稳的蒙古力士,那魁梧的巨人突然飞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咚“的一声巨响,沉重地摔在大殿门边,趴在那里不动了。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人们被黑侍卫的神力惊呆了。沉静片刻,福临神采飞扬,情不自禁地喝一声采:“好!〃跟着,欢声雷动,在大殿里回荡。王公大臣们起立,随黑侍卫一齐向皇上跪下致贺,高呼着〃万岁、万万岁〃!蒙古使臣起初目瞪口呆,后来也随众恭贺。蒙古大力士慢慢爬起来,走到黑侍卫跟前,由衷地伸出两个大拇指,憨厚地笑道:“你,巴图鲁!〃福临一招手,御前侍卫用银盘托出赏物:一对双耳高脚菊花金杯,各重十两,分赏蒙古力士和黑侍卫;彩缎十五匹,分赏今天角力的五位勇士。乐工们又奏起《金殿喜重重》,欢快的旋律伴随着欢乐的宴饮,保和殿大宴继续着……宴会结束,与宴人员告退以后,黑侍卫才又一次上前向顺治叩拜:“奴才鳌拜恭请圣安。〃顺治高兴地说:“你回来的是时候,给大清争了光!”“奴才刚从永平府赶回京师,一进宫就遇上费扬古,告诉奴才这儿的事。我们俩一商议,使了这一招。全是托皇上的福,奴才也光彩。““你从永平府呈来的专折,朕已看过。你办事是不错的。

此事关系重大,朕已批下议政王贝勒大臣、九卿、科道会同确议具奏。明日议政会议,你可将查得的详情说明。”“奴才遵命。〃出宫的路上,鳌拜一直在思索。皇上此举,竟是在发动满朝文武对永平府圈地案说短道长了。是什么用意呢?……离左翼门还很远,守门的侍卫已齐声高喊着〃伊里”,肃立阶上向他致敬了。这本是对议政王贝勒大臣的常礼,但今天的喊声格外响亮,侍卫们脸上都有掩饰不住的敬仰和崇拜。

领侍卫内大臣、议政大臣鳌拜从来以刚勇著称。眼下入关初年能征惯战的诸王名将相继谢世以后,论军功朝中无人能与他比肩,是满洲人心目中的英雄。想必是今天保和殿胜利的消息已经传开,又为他涂上一层辉煌的金彩!鳌拜沉着地点点头就过去了。他从来很少笑,此时正一门心思地想着明天的议政会议。

太和殿东侧的中左门,布置如坐朝形式,仿佛缩小了规格的金銮殿:正中设一小型宝座,座后有一扇山水屏风,屏前立两柄雀金宝扇;宝座前列有香亭熏炉,香烟袅袅,缭绕在丹柱之间。宝座两侧八字排开,摆着两列座垫。越靠近宝座,座垫就越高越精致,最后两张,雕龙绣凤,十分华美。这里就是议政王贝勒大臣会议之所,会议正在进行。

坐在正中宝座上的,是郑亲王济尔哈朗。顺治即位时,他受命与睿亲王多尔衮同为辅政王。多尔衮专擅,多方排挤他,甚至兴大狱籍没了他的家产,他都默默忍受,似乎颟顸无用。

但他对福临非常忠心,一旦感到多尔衮的权势会危及幼主,他便竭尽心力,暗中做了许多保护福临的事情。多尔衮一死,各旗王贝勒心怀叵测,形势岌岌可危,他又与庄太后通力合作,把正黄、镶黄、正白三旗归为天子自将,造成皇权的优势,最后,以赐死英亲王阿济格,作为这一场紧张搏斗的终结,稳定了八旗内部。三年多来,他始终扶持着顺治,忠心耿耿,全心全意。顺治对他也十分尊崇。他在朝中功高权重,是皇上以下的第一人。他今年五十六岁,高大肥硕,须发尽白。由于多年奔驰战场,受伤不少,看上去相当衰老。

东首第一位是承泽亲王硕塞。他是顺治的异母兄。在皇太极的十一个儿子里,活下来八人,而真正参与打天下的,只有豪格和硕塞。肃亲王豪格英勇善战,功劳极大。顺治五年,被多尔衮借故兴大狱,削去王爵,在监中自杀。硕塞的军功远不及豪格,但因为是帝子皇兄,也封为亲王。他今年二十六岁,主管兵部衙门。

西首第一个座位空着,属于安郡王岳乐。因为案件牵涉到他,必须回避。

顺序下来的议政王贝勒还有郑亲王世子济度,信郡王多尼,贝勒尚善。此后的座位上,便是范文程、希福、伊图、杜尔玛、索尼、费扬古、鳌拜、遏必隆这些八旗亲贵大臣了。

鳌拜首先说明案情:永平府马兰村民王用修原有田地三十亩,佃给民人乔梓年耕种。后来他以此地投充安郡王庄,并买通庄头,当了粮户小头目,欺瞒主子,暗中依旧把田佃给乔家,自取余利。不久,他因奸占乔梓年之妻,逼得乔妻投崖自杀,两家结仇,他又因此受安王府责打,怀恨在心,遂将田地改投汉军旗佟图赖庄上,并将平日与他不睦的柳、袁等数家民田诈称他家私地一同投充。乔梓年气愤不平,代众告状,处处不准,终于自刃于午门。

王贝勒大臣们听罢,一时没有作声。郑亲王却很爽快,开门见山地说:“佟图赖虽是我的外甥女婿,我并不袒护他。皇上在顺治八年已经下过圣旨,凡占为猎原牧场的民地,尽数退还原主。鳌大臣既已查明王用修投充之地确是民田,理当退还。〃硕塞笑笑,说:“佟图赖派人圈地,是受投充人的骗,并不知道是民田。佟图赖可以免议。〃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范文程咳嗽了一声。许多人的目光投向他,眉目间已透露出几分不满。范文程,三朝元老,内秘书院大学士,清初最有名望的文臣,太宗皇帝的主要谋士,是一个身材魁梧的辽东人,今年已五十七岁了,精神矍铄,很有气度。他曾一言定大计,为满洲取天下立了大功。他是汉人,自称是北宋范仲淹的后裔。多尔衮摄政时,范文程看出多尔衮的弱点,和他保持着一定距离;但对豪格那一党,他也不附从。追论多尔衮之罪,范文程曾短期受牵连而免职,由于庄太后的提醒,顺治很快发觉这个错误,立刻给他复官,并进世职一等精奇尼哈番,授议政大臣,对他言听计从,礼遇极厚。范文程在朝中威望很高,议政会议上,他的意见常常切中要害,王爷亲贵也不得不让他三分。现在,他要议论了,谁知他又会说出什么逆耳之言!

“我想,〃范文程慢吞吞地开口说:“鳌大臣题本上说得明白,圈地,不止圈了乔梓年一家,安王爷与佟固山额真所争的,也不止这三十亩田。要讲退还,两家都要全退。〃事实是,王用修改投佟皇亲后,安郡王虽然远出宣化戍边,家下人却不服这口气,领了骑兵去马兰村,把佟家圈去的地,又全都圈回安王名下。佟皇亲哪肯认输,再次派兵圈地……如此往复,马兰村的民田被全部圈占,这两家皇亲国戚还在那里纷争不休。

信郡王多尼还是一个少年,和顺治同岁。他是豫亲王多铎的儿子,一向倾慕安郡王,这时便说:“原属安郡王的地,不该退还。〃郑亲王世子济度又高又壮,声若洪钟,眉头一拧,说:“王用修二次投充,应该罚处!〃鳌拜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说:“佟府那个轻视君上的,才是罪大恶极,应该问斩!〃他刚才讲起,佟皇亲家去圈地时,有人反抗说皇上已有禁止圈地的圣旨,佟家领队的竟说出〃皇上小孩,什么圣旨不圣旨〃的话。鳌拜刚才一言带过,众人也没留意,此刻突然拈出,众人吃惊不校老成持重的索尼连连点头附议:“这是正理,这是正理。〃郑亲王倏然变色。济度已经〃呼〃地站起来要争辩,又被父亲用目光止祝范文程把这些都看在眼里,权衡一下轻重,和颜淡色地说:“佟府家将,可交属下管束论罪。两家多圈的民地理应退还。倒是王用修如何处置?此人逼死两条人命,应当偿命,斩立决。〃沉默了一阵,几个人同时激动地嚷开了:“不行!”“这太过分!〃议政大臣们竟一起强烈反对,连鳌拜也不例外。

待第一阵喧闹过去后,郑亲王首先皱着眉头说:“乔梓年夫妇都是自杀,王用修并无杀人罪。况且,乔家佃种王用修的投充地,可算是属下奴婢的奴婢,就是杀了,也没偿命的道理!〃济度刚坐下,又跳起来,捏着拳头,态度激烈地高声嚷道:“谁家里奴婢一年不寻死十个八个的?牛马不是也要死的吗?这也论罪,我们岂不都要下狱?”“可不是嘛!”“说得对!〃众人同声支持。

遏必隆是议政大臣中身份最高贵的一位。他的父亲额亦都,是太祖皇帝天命建元时设置的五大臣中的第一位。遏必隆是额亦都的第十六子,母亲是努尔哈赤的女儿和硕公主。他的家族最受信任,和皇族关系极为密切,他有五个嫂子是公主,一个姐姐做了太宗皇帝的元妃。遏必隆年岁不算大,由于和皇室的姻亲关系,辈份却不低。他平日不爱说话,遇事也很少有主见。议论以来他半天不出声,此刻,他却慢声细语地说了这样一席话:“咱们满洲东来,流血流汗,吃尽辛苦,总算用性命挣得一份家当,左不过就是府第、牧场田园、牲畜奴婢。投充人也算一大注吧!杀投充人,就象杀牛杀马杀奴婢一样,败人家的财呀!你说皇上开恩,为万民着想,退一点猎田牧场,算不得什么,以后再置。杀投充人,这不绝了财路?以后还有谁敢投充?王用修二次投充,责罚他的主子也就是了。不然,人家十几年拚命苦战,为的是什么?……”遏必隆这个忠厚人的老实话,道出了大家的心声。范文程想想也觉得有理,便不再坚持己见了。

九卿科道会议,照例在午门外阙左门举行。所谓九卿,是指六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寺正卿;科、道,指都察院六科给事中及十五道监察御史。由于各官名额都是满汉各一,加上内院学士及书记等,将近百人。会议已毕,满臣有的面露悻悻之色,有的还在挥手大声叱骂,各自散回朝房。汉官或低头走开,或三三两两小声谈论。会议不顺利,出了一件前所未有的怪事。

从来的九卿科道会议,无不以满臣为重心,以满臣的意见为结果,汉官不过唯唯诺诺、画押而已。今天不知什么缘故,二十九名汉官竟敢另成一议,与满臣意见相左,而且居然都在另议上签了字画了押。满臣议得:“安郡王与佟皇亲各自退还民田,王用修交主子严加管束。〃二十九名汉官却进一步议得:“王用修问斩。不敢受理乔梓年诉状,致其午门自尽之县府州官,一律追究问罪。〃奉旨参加会议的内秘书院学士傅以渐,收起汉官签押的奏本,沉思片刻,对为首的几名汉官说:“列位胆气令人钦佩,只是……不妥吧?〃吏部尚书陈名夏仰头一笑:“有何不妥!立朝纲、重法治,百年大计,万世基业。皇上聪明天纵,定有明鉴。〃傅以渐低声问:“不怕有朋党之嫌?〃陈名夏一甩衣袖,掉头走开,冷笑道:“正不知谁人在结朋党!〃傅以渐望着他洋洋自得的背影,叹道:“得意便忘形,祸不远矣!〃陈名夏同礼部尚书陈之遴、左都御史金之俊说笑着,同归朝房,在午门前遇着了大内出来的范文程和宁完我。

五个人满面笑容,互相拱手问安。

五个人都是汉人,都说汉话。

五个人都是朝廷的大学士:范文程是初立内三院时的内秘书院大学士;宁完我在顺治二年升任内弘文院大学士;陈名夏是内秘书院大学士;金之俊有内国史院大学士之衔;陈之遴新近也授为内弘文院大学士。然而,范、宁都是辽东人,满洲崛起之时便投奔了去,所以范文程隶天子自将的镶黄旗,宁完我隶汉军正红旗,如今都是旗人,参与议政……皇帝以下的最高级会议,成为议政大臣。陈名夏三人尽管学问出众,更有才干,却只能是〃九卿〃。

陈名夏向范文程说起九卿科道会议的两议:“……不斩王用修无以平民愤;不处罚县府州官无以清吏治。如今天下未定,处处地荒丁亡、财尽民穷,再不收拾人心,只恐千里皆起乱萌,焉能久安长治!〃范文程听着,并不表态。后来,他高高地向众人一拱手,徐徐说:“老夫尚有它事,先行一步,失礼失礼!〃他转身踏上御道,向端门走去。

宁完我素来鄙视陈名夏,此时,瞟了他一眼,讥刺地说:“据你所言,想必有长治久安之策了!〃陈名夏道:“焉能没有!只要依我两件事,便可天下太平!〃宁完我盯着他:“哪两件?〃陈名夏把头上的红缨顶子向后一推,摸着剃得发青的前额,说:“若要天下安,留发复衣冠!〃宁完我脸色都白了。他尽管讨厌陈名夏,也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陈之遴、金之俊更加惊愕,瞪大了眼睛一起望着陈名夏。

陈名夏哈哈大笑,侃侃而谈:“何需如此惊怕!前日皇上亲临内院,鄙人也曾上奏:当年豫亲王南下江宁,招抚百官,概予留用,又求贤薄税,民心大悦。对率先剃发献媚的故明侍郎李乔予以痛骂,并出示各城门云:剃头一事,本国相沿成俗。今大兵所到,剃武不剃文,剃兵不剃民,尔等毋得不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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