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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部分(第1页)

秦王嬴政一把撕碎了军报一脚踢翻了书案,连连咆哮却又听不清骂辞。赵高吓得瑟瑟跪伏,生平第一次当场尿湿了衣裤。李斯蒙毅也是手足无措,既不知如何能使秦王平静下来,更不知如此发作的秦王还会做出何等可怕的事来。可是,李斯蒙毅没有料到的是,秦王的震怒咆哮越来越微弱,渐渐地没了声息,只靠在大柱上兀自涔涔冷汗。良久,秦王终于接过了赵高惶恐捧来的汗巾,抹了抹额头,嘶哑着声音撂下一句话:“两位善后,会同丞相。”猛然转身走了。

三日三夜,秦王嬴政一直没有走进书房,急件密件顿时堆积了十几张大案。李斯无奈,只有教蒙毅守在秦王书房应急,自己索性住进了丞相府,与王绾没日没夜地紧急处置败军事宜。蒙毅守在王书房寸步不离,担心秦王又无以得见;忧心父亲又不能违法探望,以致忧心忡忡,连饭也断了。一夜,赵高突然露面,蒙毅立即喝住了赵高,问秦王情形。赵高却苦兮兮皱着眉头,只说是来拿一件物事,而后惶恐低头,一句话也不说了。蒙毅自来不齿赵高,见状一脸厌烦地挥了挥手,赵高立即风一般去了。

第三日暮色时分,李斯匆匆回到了王城书房,对蒙毅叙说了与王绾共商的种种处置,又商议了几件急需处置的王族子弟败军贬黜事,两人这才疲惫地坐下来开始晚汤。蒙毅三日未食,与李斯第一次用饭,心绪显然舒缓了许多。晚汤后蒙毅敦促李斯回去歇息,李斯却连连摇手。于是,两人对坐煮茶,却又相对无语。

“败绩有数了?”良久,蒙毅低声问了一句。

“如此败绩,未尝闻也!”李斯轻轻一叹,“片时连失两壁,一夜连退三城,三日三夜大败逃,一无反击之力……七都尉战死,八万六千三百一十三名士卒抛尸,撤回十余万,人人带伤……粮草器械军辎,全数丢失……淮北之地,悉数被项燕军收回……”

“……”蒙毅一个哽咽,双手捂住了脸膛。

“两主将,交廷尉府暂押了,待决……”

“一战若此,家父何堪!”蒙毅一拳砸案泪水泉涌。

“老将军,终究没乱。否则,此次必全军覆没也!”

“战败当罪。长史,无须为家父辩解。”

李斯起身走到自己公案前,从案头一方铜匣中拿出一支粗大的竹管过来道:“此乃老将军战场急件,你且看看。”蒙毅摇摇手道:“家父负罪,我或连带,不当看。”李斯道:“这宗密件,乃老将军从战场报给长史署的公文,本当早给你看。奈何老夫闪念差错,既未呈送君上,亦未知会于你,悔之晚矣!”蒙毅颇感惊讶,接过飞快地浏览一遍,不禁苦涩笑道:“家父这急报只说了战事方略,又没说自家如何反对,更没申明呈报王书房,大人却如何呈送君上?再说,虽是公文式样,抬头却是给大人的,交不交我看实在无妨。”李斯叹息道:“我固不违法,然却违心也!老将军此举,定然有所期冀。老夫当时揣摩,老将军很可能欲经老夫之手,将此件知会尉缭子,或知会王翦老将军,此两人资望深重,若能指李信之谬,或可直陈秦王。老夫却……惜哉!惜哉!”蒙毅苦笑道:“大人无须自责,假若是我,我也不会交任何人。李信正在气盛之时,君上正在激赏之际,老国尉与王翦老将军远离战场,纵有评判也未必有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正逢君上激赏之李信?”

两人围着红亮的木炭燎炉一时说开去,诸般感慨不胜唏嘘,不知不觉已是三更了。蒙毅道:“君上三日不进书房,会否病倒?”李斯默然片刻沉重摇头:“难说。”蒙毅道:“得设法见到君上,索性我闯宫!”李斯连连摇手道:“不可不可。君上非常人,断不会置国事于不顾,也不会容不得一场败仗。”蒙毅急迫道:“这次不一样,吼叫得声音都嘶哑了。”李斯嘴角抽出了难得的一丝淡淡微笑:“吼归吼,可你听见吼了些甚?”蒙武恍然道:“是也!哇啦哇啦好大一阵子,一句骂辞也没听出。”李斯敲了敲燎炉,颇有些意味深长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怒而不知何骂,大体已是省察自己了……不急,君上若能深彻省察,秦国之幸也,天下之幸也。”蒙毅一拱手道:“与大人言,谨受教。”正当此时,一阵急迫的辚辚车声清晰传来,两人几乎同时倏地站了起来。蒙毅快捷许多,一个箭步已经掠向了门厅。李斯赶到廊下,车声已经远在王城之外了。两人正在张望,一个少年内侍匆匆跑来一做礼道:“禀报两位大人,赵令要我知会两位大人,君上赶赴频阳去了!”

“蒙毅,带上那卷书报,快追君上。”李斯没有丝毫犹豫。

“好!”

蒙毅疾步回身取了一卷文书,身影飞出淹没在了暗夜之中。

嬴政将自己关了三日三夜。

松柏森森肃穆静谧的太庙,是嬴政在茫然漫步中撞进来的。当时赵高见秦王出了东偏殿,连忙飞快地对两名小内侍一阵叮嘱,三人便跟着秦王去了。两名小内侍远远在前,赵高若即若离在后,手忙脚乱地示意着远处的各色身影回避开来。茫茫然的嬴政走进了深深的王城苑囿,走过了两处夫人嫔妃们的寝宫,走过了碧蓝的湖畔,走过了火红的胡杨林,走出了雄峻的王城北门,走进了北阪松林塬下的太庙。嬴政大踏步走着,逢弯拐弯遇桥过桥,奇迹般没有一个闪失,没有一个磕绊。身后的赵高瞪着两眼疾步游走左右,既不能进入秦王目光,又须得能够随时扑上去抱住秦王,时不时一身冷汗。被两个小内侍遥遥示意回避的嫔妃侍女们,虽已经纷纷躲在了柱后林下,却都惊喜万分地要目睹难得一见的秦王。此刻远远看去,秦王目光直愣愣向前,脚下却一步不差地大步走着,穿过了亭廊穿过了树林,俨然一个目盲的神仙在天街游走,女子们惊愕得人人紧紧捂住了嘴巴不敢出声。然则,在嬴政心头的世界里,天地间没有一个人影,漂浮的宫殿没有任何声音,自己被风吹上了天空,身不由己地飘飞着茫然虚浮地游荡着……使嬴政恍然醒来的,是那浓郁而熟悉的松柏香火气息,是烙印在心灵深处的记忆。走进太庙石坊,尚未进入太庙正殿庭院,嬴政便在宽阔的松柏大道停止了脚步。凝视着巍然耸立在北阪山腰的高高殿堂,嬴政停止了喘息,也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太庙令,秦王嬴政,沐浴斋戒三日。”

“君上,非祀非典……老臣奉命!”

看着赵高惶急万分的种种示意,老太庙令终于明白了,连忙去匆匆部署了。片刻之后,嬴政走进了太庙正殿东侧的深邃庭院。厚重的大门隆隆关闭了,从太庙署开来的一队甲士立即铁柱般矗在了庭院四周。自有王权社稷,君王的沐浴斋戒是最为神圣庄敬的礼仪。因为,君王沫浴斋戒之后要与远去的祖先对话,要接受天地神灵的启示。走进沐浴斋戒程式的君王,是天塌地陷也不能搅扰的。然则,嬴政的想法却很简单:找一个清静之地好好想想。方才清醒过来的一瞬间,嬴政恍然醒悟,惶急的匆匆奔走原非梦游,他是被灵魂指引到太庙来的,只有自囚于肃穆静谧的太庙,他才能镇静自己清醒自己。

嬴政拒绝了繁琐的沐浴礼程式,吩咐赵高守在门口不许太庙司礼靠近。走进了浴房,脱去了冠带,趟进了热气蒸腾的硕大热池,靠上了池畔玉枕,嬴政长吁一声闭上了疲惫的双眼,在蒸腾水汽中朦胧睡去了……白发散乱的蒙武嘶吼着挥剑搏杀,漫无边际的灰黄色浪潮呼啸着翻卷着淹没了黑森森的丛林,射完最后一批大箭的连弩营将士们奋然跃起却又如同山洪中的石头一般被卷进了汹涌而下的泥石流,没有一块石头能够幸免,云天苍黄,大地苍黄,草木苍黄,最后的黑色在天边抹去,一切的一切都被混沌的苍黄淹没,突然,一只黑鹰闪动着血红的羽毛闪电般从云端冲出,裹挟着隆隆雷声扑进了漫无边际的苍黄海洋……

“李信——”

一声惊恐的嘶喊,嬴政从热气蒸腾的水雾中霍然跃起,吓得闻声扑将进来的赵高生生跌倒在池沿撞得一脸鲜血,哇地放声大哭:“君上!不能如此!君上是天下圣王啊!”嬴政赤裸着水淋淋汗淋淋的身子,转身打量着惊恐万状的赵高,目光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罕见的柔和:“小高子,给伤口上药去,没事了。”赵高一抹脸上鲜血倏地蹿起,君上杀了小高子,小高子也不走!嬴政淡淡一笑,不走好,不走呆着。说着,嬴政跨出了热池,走向另一边的大池。赵高一个箭步抢前,匍匐在地连连叩头,君上不可!冬日热沐浴之后,非经两个时辰不能入冷池啊!嬴政又是淡淡一笑道,小高子,燥热得紧,要么你拎桶冷水浇过来。赵高哽咽着一蹿而起,君上只要不下冷池,小高子保君上神清气爽。说话的同时连番动作,先给赤裸裸的嬴政包上一方大汗巾,接着窗户大开燎炉移开,清新的风夹着浓郁的松柏香气浩浩入屋,立即清凉一片。嬴政堪堪落汗,赵高又飞快抱来一床大被包住了嬴政身子,再用汗巾迅速搌去嬴政额头密麻麻汗珠,又连忙抱来一领貂裘等候在身旁。看着赵高陀螺般飞转,嬴政摇手道,大被正好,貂裘不用了。说罢一裹大被光着脚出了沐浴房,踏着厚厚的红地毡穿过连接甬道,走进了斋戒宫室的起居房。

在这间里外三进的斋戒起居房里,嬴政开始了静静的思索。

嬴政是认真从头想起的。灭赵之后,他对所余四国已经有了轻慢之心,将他们看作枯木朽株,而不是看作强敌,应有的谨慎戒惧不期然地轻淡了。多少年来,山东六国只有赵国有抗衡秦国的实力,基于这一天下公认的事实,秦国君臣在对赵方略的所有方面都是极其认真的。灭赵之后,嬴政亲赴邯郸庆贺了那场最大的胜利。之后,在对燕方略上,秦国君臣第一次出现了虽不甚明显却又分明存在的歧见,其间根本,是身为秦王的他第一次有了轻慢之心。若非那次突如其来的荆轲刺杀事件,他很可能当真信奉王道抚远而使天下臣服的方略了:以燕国为楷模,对臣服之国保留相当大封地以为社稷延续。果真如此,秦国一统天下之伟业何足道也,一次简单的权力更替而已。那次,王翦郑重地上书提醒了,可他没有上心。太子丹使荆轲刺秦之后,他立即下令开始灭燕之战,与其说真正接纳了王翦上书,毋宁说更多带有愤然惩罚燕国的复仇之心。灭魏之后,他的轻慢之心重新泛起了。中原三晋覆灭,赵魏两个曾经的山东霸主不复存在,底定天下之势已成,齐楚两国该当是水到渠成地灭亡了。对于楚国,嬴政尤其蔑视。在秦孝公之后的秦楚百余年对抗中,楚国除了几次微不足道的小胜,几乎从来处于下风。以山东六国的说法:“欺侮楚国,莫秦为甚也!”当王翦提出要以六十万大军灭楚的时候,他确实认定这位老将军已经暮气甚重了。李信要以二十万大军灭楚,他之所以当场显出赞赏之意并全力认定实施,在于他心头始终闪动着一个意念:大军压境,楚国或可不战而降。果真如此,六十万大军岂非太过挥霍?虽然,他也提出了两步走想法:先以二十万大军灭楚,再图大军南下平定百越;然则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与其说是同时接纳了两方对策的兼听,毋宁说是否定了抛弃了王翦的主张。因为,他当时所以如是说,确实是基于抚慰这位老将军的念头,内心的话却是:二十万大军能灭楚,自然也能平定百越。

目下想来,他这个秦王与李信,都被楚国脆弱的表征迷惑了。多年来,楚国政变多生而朝局混乱不堪。自支撑楚国的春申君被家臣李园谋杀,楚国权力便落到了卑劣如同赵国郭开的李园之手。这个李园依靠先后进献妹妹李环于春申君、楚考烈王而暴发。李环生了两个儿子后,楚考烈王死了,李园遂蛊惑自己的外甥楚幽王淫乱无度,以致楚幽王即位十年身空而亡。李园拥立另一个外甥(哀王)即位,不到两个月,便被蓄谋已久的王族公子负刍联结老世族杀了哀王和李园,负刍自立为楚王……如是乱象连绵,军力自是不堪一击。更重要的是,此前王贲奔袭楚国游刃有余,十日连下十城,楚国大气都不敢出。凡此等等,都是事实。李信据以评判楚国脆弱,嬴政据以认同此论,甚或朝臣们也都认同这种评判。表征论之,没有错。然则,当此之时,何独王翦不如是看?嬴政记得很清楚,王翦言及六十万大军灭楚的理由,没有一句涉及楚国诸般表征,而只说及楚国基本国情,山川广袤而族族藏兵,其中最要紧的论断是:“楚非寻常大国,非做举国决战之心,不能轻言灭之。”

如今,数万将士已经用血肉之躯证实了王翦的洞察力。

战败消息传来,震怒的嬴政找不出为自己辩解的理由,甚或在狂乱的爆发中连咒骂的对象也闪现不出。就实说,嬴政没有推诿过错的恶习。嬴政崇尚自己的曾祖母宣太后,那种勇于承担战败罪责而自裁的烈烈英风,一直是嬴政所追慕的。接李信败报,各色闪念轰轰然一团在嬴政心头炸开,最明亮的一闪是李信之败绝非偶然,绝非进兵路径之类的细节所致。既非偶然,必然何在?思绪翻飞,见事极为快捷的嬴政却捕捉不住一个切口,在那一刻,嬴政的心智骤然乱了……此刻退一步想,纵然李信不采用奔袭战法而稳扎稳打,又能如何?李信二十万兵力能准保战胜项燕的三十余万楚军么?从战场事实看,确实很难。嬴政也还记得,谋划方略时李信对楚国兵力的预料是至多三十万。对此,他自己也是认可的。然则,战场事实是,仅垓下与汝阴两地的楚军已经三十万有余,且不说郢寿之兵、水军舟师以及世族封地之私兵,如此足证楚国弹性极大。其潜在兵力远在三十万之上。如此评判,李信也好,嬴政也好,都是在战场大败之后才恍然醒悟的,只有王翦,是远在发兵之先想到的。何独王翦能在事前有如此清醒的洞察?而所谓运筹帷幄,所谓庙堂决策,所需要的恰恰便是这种洞察,这种远见,这种预谋之期的冷静与清醒。大错铸成而痛悔不及的事后聪明者,绝非领袖群伦而能开创千古大业之雄主。嬴政若无这般才具,何以一统天下?唯其如此,嬴政始终在反复地拷问自己:王翦何能如此,嬴政为何不能?

踽踽独行,悠悠沉思,嬴政的思绪飘向了远方。

少年嬴政与王翦相识之时,王翦已经年近三十了。其时,王翦虽然还只是堪堪立起将旗的低爵千夫长,但其稳健清醒与独具一格的冷静处事,已教少年嬴政留下了极其深刻的记忆。后来,正是王翦与蒙恬这一双臂膀,扶持嬴政在最艰难的少年时期站稳了脚跟。十三岁的嬴政即位为秦王,曾经多次说过,将军足为我师也。于是,王翦的“秦王师”之名不胫而走。然则,嬴政与王翦蒙恬的患难情谊却也渐渐淡了。当然,与其说是淡了,毋宁说转化成了一种受君臣法度制约的同心共事者的相处。嬴政还记得,自己对王翦深具厚望,做太子时曾经将自己搜罗到的所有兵书都送给了王翦。正是这些兵书。使后来的王翦有了根本性的跃升,由一个有丰厚实战阅历而又深具慧心悟性的低爵将军,变成了一个真正具有运筹大战之才华的名将。虽则如此,王翦的禀赋才华却始终如平静深沉的湖海,始终有一种持重沉稳的风貌,极少掀起张扬的波澜。即或在统帅幕府这样的专断场所,王翦也极少疾言厉色,以至所有的新锐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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