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致太平”的旗号鼓动黔首造反呢?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一门学派不能以本来面目见人,却又极富入世之心,同时还不被道、儒、法三家接受。满足这三个条件的似乎也只有墨家一派而已。
王韫这会儿的介绍一方面证实了太平道的核心思想来自墨家。另一方面也从解释了墨家为何难以被统治者接受的一些原因。至少在蔡吉看来甘忠可那样的方士根本不懂帝王之心。试想同样是毛遂自荐。法家跑上来说,“权制断于君则威,吾有强国之策若干……”道家、儒家跑来说,“天人合一,君上乃赤帝子化身,吾愿……”太平道的跑来说,“吾乃赤精子化身,来助尔……”如此不识时务,被儒家下黑手,也就不足为奇了。当然蔡吉也知太平道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否则也就不会有黄巾之乱爆发。所以她抬手示意王韫继续说下去。
王韫见蔡吉并没流露出对太平道借鬼神之名干政的反感,便继续向其讲述道。“数年后,成帝薨哀帝继位,国事益加不堪。哀帝久病不起,甘忠可弟子夏良贺说服大臣李寻等人再次以太平道劝说天子。哀帝为求病愈,遂下令改号为‘陈圣刘太平皇帝’。夏良贺、李寻等人得势后,便以太平道推行变法,整肃朝纲。然而朝中的士大夫却对太平道大肆攻击。加之哀帝久病不愈。夏良贺等人最终皆被奸佞所害。”
“以太平道推行变法?莫不是照搬墨学?”蔡吉好奇地问道。
“寻常术士怎懂治国,自是以墨学为准。”王韫毫不避讳地承认道。
蔡吉点了点头问道,“后来呢?”
“自此之后太平道上下便断绝了辅佐汉室之心。墨家则以此为戒。重修《包圆太平经》,改名为《太平清领道》,并与《太平要术》合并成《太平经》。直至桓、灵二帝乱政,朝纲再次不振,大贤良师与墨家矩子马元义合谋推翻汉室,建立黄天神国。按双方议定之计,大贤良师在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招兵买马,联络信徒。马矩子游走于朝廷显贵之间为太平道安插细作。如此这般潜心布置十年,大贤良师得兵百万,马矩子亦得中常侍封谓、徐奉等京师官吏为内应。双方约定光和七年三月初五,大贤良师自八州起兵举事,马矩子率墨家子弟潜入京师刺杀朝中要员,如此里应外合一举推翻大汉王朝!直到……”王韫说到这儿,原本搁在膝盖上的双手握成了拳头,微微颤抖起来,
“直到济阴人周唐向官府告发了马元义。”蔡吉替王韫说出了最后的结局。在蔡吉的印象中马元义一直以来都以黄巾大方首领的身份出现于各类史籍与小说之中。但相比其他黄巾大方首领,马元义的权利明显要大得多。他不仅享有“神上使”之名,还统领荆、扬两州大方,并且独自策划实施了雒阳计划。如果说此人以墨家矩子的身份与张角一起策划了黄巾起义,倒也说得过去。
王韫耳听蔡吉提起叛徒周唐,不禁攥紧拳头,咬牙切齿道,“是!光和七年二月十五,周唐上书朝廷告发马矩子。大将军何进亲率羽林军和五校营军师,包围封谓、徐奉府邸,逮捕众墨家子弟。马矩子重伤被俘,数日后被处以车裂之刑。城内其余黄巾众亦被官军一并斩杀殆尽。”
王韫说到这段已哽咽不成声。而接下来张角提早起兵等事件蔡吉早已了熟于心。所以她并没有催促王韫说下去。而是在心中感叹墨家太过注重暗杀。试问从古至今又有哪一派势力是靠暗杀夺天下、坐天下的?如此这般做派注定难成大事!不过蔡吉没有将她的这些想法说出口,而是等王韫情绪稳定之后,转而向其问道,“那林郎君可是马元义弟子?”
“是。光和七年初林郎君正在冀州为大贤良师筹集粮草,故未随马矩子入京。”王韫点头答道,“吾等起事失败后,也多亏林郎君借豪强之势从中斡旋,才得以逃脱官府追捕。”
“替张角筹粮?怪不得与各地豪强如此熟识,又精通摸金之术。”想到自己当初对林飞身份的诸多猜测。蔡吉不禁苦笑了一下。此刻真将来龙去脉说清楚了,林飞的身份也就没那么神秘了。当然王韫也可能在撒谎,不过这对蔡吉来说已不是问题。毕竟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是空谈。同时蔡吉也相信,王韫如此开诚布公地将太平道的起源以及林飞的,是想进一步巩固与自己的同盟关系。于是下一刻她也直言不讳地向王韫提问道,“依王小道长所言,太平道与墨家渊源颇深。但据孤所知。墨家主张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天志、明鬼、非命、非乐、节用、节葬。王小道长何以说,孤不信鬼神可得《太平经》?”
“回主上。墨子言曰:‘逮至昔三代圣王既没,天下失义,诸侯力正,是以存夫为人君臣上下者之不惠忠也,父子弟兄之不慈孝弟长贞良也,正长之不强于听治,贱人之不强于从事也,民之为淫暴寇乱盗贼,以兵刃毒药水火。退无罪人乎道路率径,夺人车马衣裘以自利者并作。由此始,是以天下乱。此其故何以然也?则皆以疑惑鬼神之有与无之别,不明乎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今若使天下之人,偕若信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则夫天下岂乱哉!’”王韫不无感慨地说道,“由此可见,墨家明鬼乃是劝人顺天道行则吉。逆天道行则凶。而非借鬼神之名愚弄百姓。主上先前坦言,不信鬼神,信因果。岂不正应了明鬼。”
蔡吉没想到王韫年纪虽小,学识却丝毫不逊一些名士。此刻听罢他一番关于“明鬼”的解释,蔡吉不禁抚掌笑道,“好个顺天道行则吉,逆天道行则凶!”跟着她又将话锋一转道,“不过就算是如此,孤也不会仅凭汝等寥寥数语,就实施墨家之法。”
“那是当然。”王韫平静地附和道,“自甘忠可事败起,太平道便知唯有救百姓于水火,方能现致太平之世,而非以方术讨好君王将相。不瞒主上,昔年在锦西之时,林郎君曾与于吉屡起争执。起因就是林郎君一心要在锦西行墨者之法,以求向主上证明墨学行之有效。而于吉则一心只想建祠庙,广招信徒,受香火供奉。之后其更是为求功名利禄,以方术讨好袁绍至百姓生死于不顾。故在王韫心中于吉早已背离太平道。”
“若真是如此,此话理应林飞亲自来同孤解释。”听出王韫在为林飞辩护的蔡吉冷笑了一下。
“若此话由林郎君来说,主上会听乎?”王韫反问。
蔡吉被王韫如此一问,不由楞了一下。确实,如果这会儿是换做林飞来同自己说一堆有关太平道与墨家的来龙去脉,蔡吉不见得会听得如此认真。或者更为准确的说,蔡吉会对林飞的话持保留意见。
与此同时王韫见蔡吉没有答话,便又诚恳地向蔡吉拱手说道,“主上明鉴,林郎君建立锦西城至今,百姓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四方蛮夷不敢来犯,如此政绩难道不比那些沽名钓誉之士?”
这一点蔡吉还真不能反驳。锦西从建城到现在,才三年都不到。林飞不但让移民辽东的太平众站稳了脚跟,还将锦西打造成了一座齐军在辽东的军事重镇。光凭这些功绩,蔡吉就不得不点头承认道,“林飞之才确实堪比郅都。”
郅都是西汉的名臣。他为官忠于职守,公正清廉,对内不畏强暴,敢于捶扑家强权贵;对外积极抵御外侮,使匈奴闻名丧胆。后人对他评价皆很高,并把他与战国赵国的廉颇、赵奢等名将并列,被誉为“战克之将,国之爪牙”。蔡吉将林飞誉为郅都,自然是承认了他的才干。深受鼓舞的王韫趁热打铁着向蔡吉进言道,“既然主上也认可林郎君之策,那可否将锦西之法推广至关内?”
哪知蔡吉却将手一摆,干脆地否决道,“不可。”
“为何?”王韫不解道。
“锦西是锦西,中原是中原,不可一概而论。”蔡吉连连摇头道。其实蔡吉一直以来都有关注林飞在锦西的施政。特别是在幽州的时候,她还特地与庞统讨论过锦西的诸多制度。作为参与者,庞统自然也是对锦西的一系列制度赞不绝口。但来自一千八百多年后的蔡吉,还是瞧出了锦西制度的一些局限性。例如林飞在锦西所采取的制度源自墨者之法。由于墨者吃苦耐劳、严于律己,在准军事化的管理下能将人能动性发挥到极致。锦西的太平众拥有相似的素质,所以能适应墨者之法,集中力量开荒建城。但这种类似于后世生产队的组织,在宗族势力盘根错节的关内就不怎么适用了,甚至还可能激起民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