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绣坊,神都洛阳的第一大绣坊,坐落于南市最热闹的连昇大街尽头。绣坊的前面是三层楼高的宽大店堂,雕梁画栋、彩旗飘扬,离得老远都能看见四个黑底金字的大招牌“巧夺天工”,高高悬挂在大堂门楣之上。这四个大金字颇有来历,是高宗皇帝御笔亲题,也是天工绣坊声望和水准的最好证明。天工绣坊出品的刺绣在神都乃至整个大周都堪称一绝,长年为皇宫内院提供御用的绣品,绣坊中最出色的绣娘还经常被召入宫廷或者达官贵族的家中,为皇亲国戚和富豪显要度身定制各色绣品。
此时正是晌午,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到了。天工绣坊的店堂内客来人往,川流不息。店堂内陈列的绣品按品质从一楼到三楼逐步提升,观看挑选的客人也循阶而上,外表越来越富贵,气度越来越不凡。店堂里面的掌柜和伙计,既是三头六面精明好客的生意人,又是谙熟绣艺的能工巧匠,把整个绣坊的生意操持得有声有色,兴旺非凡。
天工绣坊的店堂后面,是连着三进的粉墙大院,那是绣坊的工场。大院中搭起数座绣棚,棚下上百张绣台依次排开,绣娘们在明亮的日光之下专心致志地穿针引线,一幅幅绚丽辉煌、流光溢彩的锦绣在她们的腕下徐徐铺开。一眼望去,真是花团锦簇、五光十色,人面锦绣相映红的世间美景。
此刻,在天工绣坊的粉墙之外,何淑贞大娘痴痴地眺望着那扇紧闭的乌漆大门,尘封多年的往事在眼前飞旋沉浮,今天的她却没有勇气,也再没有资格走入眼前的这扇大门。午后熙熙攘攘的街市,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装扮寒酸、满脸悲戚的老妇人,她悄悄隐身在路边一棵三人合抱粗的大杨树的阴影中,颤抖的双手谦卑地遮掩在袖笼之内。其实今天在这世上,就连她自己都已几乎忘记了,正是这双骨节粗大、皮肤粗糙的手,曾经在天工绣坊占据无人可以匹敌的显要位置,而何淑贞,也曾经是技冠洛阳的头名绣娘,就连当时的高宗皇帝和武皇后,也对她以独创的金银线盘绕绣法绣成的佛像爱不释手,拍案叫绝。
可是这一切都成过眼云烟,何淑贞亲手绣制的灵鹫山释迦说经图,至今仍高挂在天工绣坊大堂的北面粉墙之上,作为绣坊的镇坊之宝。而她自己,却已然沦落成了一名仆妇,过着半乞讨半家佣的低贱生活,全凭一个简单而执着的愿望支撑着自己:寻找儿子杨霖的下落。今天的何淑贞只是作为一个母亲活着,头名绣娘的身份在她当年跨出天工绣坊那扇大门的时候,就被永远地抛弃掉了。
那么今天,究竟是什么又一次带领着她来到了这个地方?要知道此处早就没有她的位置,就像她方才在天工绣坊前堂后院盘桓许久,也再找不到一个熟识的面孔。物是人非,三十三年的光阴像流水冲沙,连痕迹都不曾留下,何淑贞从上午转悠到此刻,仍然不敢靠近天工绣坊半步。
恍恍惚惚地,她又一次从后门转到了天工绣坊的店堂前面,打算再看一眼就回家去了。她已经出来了一整个上午,好心的阿珺姑娘倒不会怪罪什么,但一定会替她担心,万一让那个沈槐将军知道,多半又有白脸看,唉,今天恐怕就只能如此了。
天工绣坊前,正停下一辆马车,从车上款款走下一名美貌的青春少女,看气质打扮就知道是位贵族千金。下得车来,她只稍稍顾盼了一下就往绣坊内走去,车夫轻甩马鞭,銮铃叮当作响,马车往路边靠过去。哪想还未停稳,迎面慌慌张张地撞来一位老妇,车夫赶紧勒紧缰绳,嘴里骂道:“哪里来的老婆子!瞎撞什么,没长眼睛啊?”
何淑贞遭到斥骂,连忙往后退了两步,看马车停稳,才又挪上前来,期期艾艾地道:“这、这位小哥,老身有礼了。”
车夫皱起眉头,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她:“嗯,你有什么事吗?”
“啊,老身就想请问一句,刚才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位大小姐,可是周梁昆大人家的千金?”
车夫更诧异了,斜着眼睛看着这个老妇人,虽然衣衫陈旧倒还齐整,相貌也很端正,即使满面风霜皱纹密布,还能看得出来年轻时候应该长得不差,举止也挺有礼数,便拉长了声音道:“唔,是啊,你打听我们家小姐干什么?”
“哦,不、不干什么,不干什么……”何淑贞支吾着朝后退去,车夫虽然起疑,但见她不过是个老妇人,想来也无甚大碍,自己又离不开马车,就随她去了。
何淑贞如获至宝,精神一下子抖擞起来,在天工绣坊门前略一踌躇,她便混在人群中朝里走去,三十三年了,她又一次踏入了这个地方,心中反而没有任何感触,眼里只有前面那个婀娜轻盈的身影。何淑贞几步赶上周靖媛,紧跟在她身后,熟门熟路地往楼上走去。
自从那晚周梁昆与沈槐密会之后,何淑贞便时刻处于焦虑不安之中。她抓住一切机会出门,每天都到周梁昆的府邸外头转悠。周梁昆的这个府宅她虽然几十年没有来了,可周围的一草一木仍历历在目,闭着眼睛都能够找到。在周府外,她多次目睹周梁昆出宅、回府,却始终不敢上前相认,整颗心都犹如在火上煎烤,连沈珺都看出了她的异样,几番关切的询问,都被何淑贞以念子心切搪塞了过去。今日她又来到天工绣坊外徘徊良久,心中忧虑更甚,没想到在此遇见了周靖媛,她立即决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何淑贞在周府外乱转的这几天,也看见了一两次周靖媛出入,猜测她多半就是周梁昆的女儿,刚才在车夫那里得到了证实。周靖媛外出从不喜欢带丫鬟婆子,一向独进独出,这时候昂首挺胸走在前面,何淑贞在后紧紧相随,绣坊中的伙计们都把这老妇看作小姐的家佣,倒让她一路畅通无阻直上三楼。
周靖媛目不斜视地上了三楼,径直走到柜台前,伙计一边点头哈腰地迎上来,口称“周小姐,您来啦”,一边从柜台里面取出件织锦缎的袍服,缓缓摊开在柜面上。只见深紫色的绸缎上,满满地用金银线绣着“延年益寿大宜子孙”的图案,明亮的日光从窗外射入,越发映得整件袍服雍容华贵、焕彩夺目。
周靖媛细细品鉴着绣纹,纤纤玉手在衣服上柔柔地摸索着,良久才展出一个俏丽的笑颜:“嗯,还不错。”
伙计喜上眉梢,长长地舒了口气,刚要把袍服叠起,周靖媛又皱起了眉头,轻声嘟囔:“可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伙计慌忙辩解:“周小姐,这可是咱绣坊里面的一等绣娘花了半个月时间绣出来的,比御用的也不差太多,您要是再不满意,这整个神都可都找不出更好的了!”
周靖媛白了那伙计一眼,轻声道:“也罢,就这样吧。今天就送到我家去吧。”
“得嘞!”
周靖媛匆匆下楼,来到底楼大堂,突然一回头,冲着紧随身后的何淑贞问:“你这位大娘,老跟着我干什么?”
何淑贞惊得一跳,再看周靖媛虽显愠怒,但神色尚且温和,便壮起胆子道:“大小姐,老身知道那幅刺绣的毛病在哪里。”
“哦?”周靖媛眉梢一挑,询问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形容憔悴的老妇人。
何淑贞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突然来了自信,她解释道:“刚才那幅刺绣,全部使用的是细微平绣之绣法,设色虽然华丽,且用了最好的金银线,但在运针时没有将打点绣和退晕绣技法错落其间,无法呈现深浅不同的晕染效果,因而虽然色彩富丽堂皇,却不能在光线变换的时候熠熠生辉。”她的话音刚落,周靖媛的眼睛不觉瞪大了。
想了想,周靖媛小声道:“我倒是听说过退晕绣,可似乎无人知晓具体的绣法,假如天工绣坊都绣不出来,那……”
何淑贞跨前一步,颤抖着声音道:“老身会绣。”
周靖媛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漆黑的双眸深不见底,盯牢在何淑贞皱纹密布的老脸上,少顷,方微微一笑:“大娘懂退晕绣技法,真是件稀罕的事情呀。既然如此,不知道大娘能不能帮我绣好那件锦袍呢?”
何淑贞道:“可以的,只要在原来的绣样之上加些针法,两三日内即可完成。”
周靖媛展开明媚的笑颜:“那可太好了。这件锦袍是我给爹爹六十大寿的贺礼,必须做到尽善尽美。嗯,”她犹豫了一下,“大娘要多少……”
何淑贞讪讪地接上茬:“等绣得了,大小姐看着给些辛苦钱就可以了。”
“好,只要绣得好,断不会亏待了你。”说到这里,二人已经缓步来到周靖媛的马车旁,周靖媛抬步登车,又从车内探出头来,“大娘明日早上巳时前后,到城东周梁昆大人的府上,只要说是来做绣活的即可。大娘的名……”
“老身何氏。”
“好,那么何大娘,明天我就在府中等你来了。”
车帘落下,何淑贞目送着马车缓缓驶走,明日,明日……她的眼睛不觉模糊了,啊,不,现在还不该是老眼昏花的时候,退晕绣,需要最明亮的眼睛和最灵巧的手指,还有最聪慧的心灵。想当初,她也曾拥有这些,一样不缺。
回家后,何淑贞只对沈珺说后两日白天要去寻子,但晚饭一定会回家料理。沈珺当然是一百个应承,只是嘱咐大娘一定要小心,还多塞给何淑贞几贯钱,让她备着。何淑贞一夜无眠,睁着眼睛到天亮,一早起身反觉精神矍铄,整个人都亢奋不已。她匆匆将家务料理妥当,换上身簇新的灰布裙,重新梳了头,勉力将丛丛银丝掩在黑发之间,便出门直奔城东周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