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雷。德伯跨上了车,在苔丝身旁坐好了,就赶着马,顺着前面第一座山的最高山脊,很快地向前驰去,一路上不住口地把苔丝恭维奉承;把那辆装箱子的大车老远地撂在后面。他们越走,到的地点也就越高,所以四面八方的风景,都一齐呈现在眼前;后面是她出世的那一片绿色山谷;前面是她还不熟悉的一片灰色山野,她要不是上一次匆匆地到纯瑞脊去了那一趟,还一点儿不知道那地方的情况哪。这样,他们就走到了一个山坡的顶儿上了,再往前去,就是一条笔直的路,一直通到山下,差不多有一英里远。
苔丝。德北本来天生是有胆量的,但是自从上次那匹老马出了事儿以后,她一坐车,就非常胆怯;车的行动稍一出乎常轨,她就有些发慌。所以现在亚雷。德伯拼命打马直跑,她就不免害起怕来。
"先生,我想,你下山的时候,要慢慢地走吧?"她硬装着不在乎的神气问。
亚雷扭过头来看着她,用他那大白门牙的尖儿把雪茄烟叼着,让他的嘴唇儿自己慢慢咧开,作出微笑的样子来。
"怎么,苔丝?"他又抽了一两口烟,才回答她说,"凭你这么一个有胆量的大姑娘,问这种话!你不知道,我下山坡,老是打马叫它使劲飞跑。我觉得那样最能叫人提神!""不过我想你这回也许用不着那样啦吧?""唉,"他摇了摇头,说,"这件事并不是完全由我自己作主。你得把我们俩都算在里头。你也得顾到提伯。她的脾气很怪。""你说的是谁?""还能有谁,就是这匹骒马啊。我觉得,好象她刚才又满脸怒容,瞅我来着。你没看出来吗?""你别来吓唬我啦,先生,"苔丝态度很不自然地说。
"我这并不是吓唬你。这匹马简直没有活人制伏得了,如果有一个活人有那种本领,那就是我了。""你怎么养了这样一匹马?""你真会问。我想这得算是我的命吧。提伯已经踢死一个人了,我刚把她买到手的时候,她也差一点儿没把我踢死。可是,我也差一点儿没把她打死,这话还是一点儿不假。不过,她还是爱使性子,非常地爱使性子,所以坐在她后面,有时候简直说不定人命保得住保不住。"他们那时正开始从山坡上面往下面去;那匹马显然是很懂得她主人所期望的那种不顾死活的把戏的,所以几乎不用主人给她任何启发,就拔步飞跑起来;这是她自己的意思呢,还是她主人的意思,却很难说,也许还是她主人的意思居多吧。
他们飞一般地往山下直奔,车轮子象陀螺似地嗡嗡直响,车身子一左一右直摆,马身子也一起一落直窜,车轴和进行的直线,有点儿成了斜角的形状。一会儿车轮子好象有好些码都不着地。一会儿石头子儿让马踹得直打旋儿,飞过了树篱,路上的火石叫马蹄子磕得发出火星,比日光还亮。越往前奔,笔直的道上那番光景也越广阔,两旁的土埂好象一根木棍,一直分劈,成为两半,一边一半,在他们肩旁飞驰而过。
风吹透了苔丝的白纱衣裳,一直吹到她的肉皮儿;她刚洗过的头发,也披散在背后。她拿定了主意,不露出害怕的样子来,但是她却用手抓住了德伯握缰绳那只手的胳膊。
"别抓我的胳膊!你这么一来,咱们就要都摔下去啦。你搂着我的腰好啦。"她紧紧搂住了他的腰,他们就这样来到了山下。
"谢谢老天爷,尽管你这样胡闹,可居然没出岔儿!"她满脸通红,嘴里说。
"苔丝,呸!你这是发脾气了!""我这是说实话。""好,你大可不必,刚一认为脱了危险,就这样一点儿也不领情,撒开了手。"她刚才都作什么来着,她并没理会;她刚才不知不觉地搂住了他,她并没顾得理会,他是块木头,还是块石头,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她恢复了镇静自持的态度,坐在那儿,没再言语;于是他们又来到了第二个山坡的顶儿上。
"又来啦!"德伯说。
"别价,别价!别再胡闹啦。通点情理吧,"苔丝说。
"不过,一个人既然已经上了这一郡里最高的山顶儿了,那他还能不下去吗?"他振振有辞。反唇相稽说。
他把缰绳一松,车和马又一齐飞向前去。他们两个的身子又摇晃不停。德伯扭过头来,嬉皮笑脸地对苔丝说:"我的大美人儿,你再象刚才那样,搂着我的腰好啦。""我不!"苔丝屹然独立地说,一面竭力挺住身子,不去碰他。
"苔丝,你要是让我吻一吻你那副小红樱桃嘴唇儿,再不就让我亲一亲你那片热呼呼的小脸蛋儿,我就叫马停下来。我要撒谎,就不是人。"苔丝听了这个话,惊得不可言喻,连忙在车上往后退避,德伯见了这样,就又打马前奔,把苔丝摇晃得更厉害起来。
"别的不成吗?"她后来一点办法都没有,才把两只瞪得象野兽一般的大眼睛瞅着他,大声喊道。她母亲把她打扮得那么漂亮,分明是害了她了。
"别的不成,亲爱的苔丝,"他回答她说。
"哦,我不知道,好吧,我不管啦!"她直倒气儿,倒得都令人可怜,同时说。
他把马缰一收,马就放慢了,他忙趁此时,刚刚转身,要使他示爱标志,留痕着迹,以满足他心中之愿,苔丝就仿佛不知不觉地出于害羞,急忙往旁边一躲。他那两只手都让缰绳占住了,没有余力阻挡她这种闪躲。
"好,他妈的,我非把咱们俩都摔死不可!"她那位心情急切而喜怒无常的同伴骂着说。"你这个小妖精,你就敢这样说了不算,是不是?""好罢,"苔丝说,"你既然一定非此不可,那我就不再动了。不过我想,你既是我的本家,那你一定要好好地待我,不忍得欺负我吧?""本家个屁!来吧!""不过,我不愿意叫人吻我,先生!"她哀求他说,同时一颗大泪珠,从脸上滚下来,她的嘴角,也因为竭力想忍住哭,都颤动起来。"我要是早知道是这样,我决不会来的。"但是他却丝毫不肯通融,所以她只得坐稳了,让他硬迫强逼,吻了一下。他刚吻过,她立时就羞得满脸通红,掏出手绢儿来,擦她脸上他的嘴唇接触过的那块地方。他正心热如火,见了她这样,便刺痒难禁。因为她那样作,是出于不期然而然的。
"就凭你这么个乡下丫头,倒特别知道羞耻啊!"那个青年说。
她对于这句话并没回答。说实在的,这句话的意思,她就摸不十分清楚,因为她不懂得,她不由自主地一擦脸,就是给了他一个大钉子碰。她简直就是把他吻那一下取消了,如果这种事实,实际上可能取消的话。她只模模糊糊地觉得,他好象有些烦恼,所以就再没言语,只目不转睛地一直瞧着前面,同时马一路小跑,走近了梅堡岭和英根山。于是她大吃一惊,因为她看到,还有一个山坡,得跑下去。
"我让你后悔后悔,"他又发了话说,说话的口气里,依然带着余恨未消的意味,同时又扬鞭打马。"除非你诚心乐意,让我再吻一下,不拿手绢儿擦。"她叹了一口气说:"好吧,先生!哎哟,我得把帽子拾回来。"她说话的时候,她的帽子刚刚让风刮到路上去了,因为他们现在在这块高地方上,走得决不算慢。德伯把马止住了,说要下去替她拾,不过她已经在车的那一面下了车了。
她跑去把帽子拾了起来。
"你不戴帽子更漂亮,真的,如果你还能更漂亮的话,"他回头往车后面看着她说。"现在,上来吧!怎么啦?"帽子戴在头上了,帽带也系好了,但是苔丝却不往前来。
"我不上去啦,先生,"苔丝现在是满眼得胜而挑战的神气,红唇里露出白牙来,说。"我说,我不再上去啦。""怎么?你不上来跟我一块儿坐着啦?""不啦,我要走着走。""到纯瑞脊还有五六英里哪。""就是几十英里,我都不在乎。再说,后面还有大车哪。""你这个诡计多端的小丫头片子!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成心把帽子弄掉了的?我敢起誓说,一定是!"苔丝出于战略而保持的缄默,证实他猜着了。
于是德伯恨得咒骂起来,骂她这个,骂她那个,无所不骂,因为她用了这个诡计。他忽然勒转马头,想要追上苔丝,把她夹在围墙和马车中间,不过他要是真那么一来,就免不了要使她受伤。
"你这样撒村,不害羞吗?"苔丝那时已经攀到围墙(围墙,原文hedge,在此处非普通树篱,而是方言里的说法,指大石或草皮所砌之围墙而言,故可攀登其顶。)顶儿上了,站在那儿,英气勃勃地说。"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我讨厌你,我恨你!我要回家找我妈去啦!我要回去啦!"苔丝发起脾气来,德伯倒消了气,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我这倒更喜欢你了,"他说。"来吧。咱们俩和好吧。我再不拗着你吻你啦,我撒谎就不是人!"苔丝还是不听他这一套甜言蜜语,不肯上车,不过他要她和马车并排儿走,她却并没反对。他们就这样慢慢地朝着纯瑞脊走去;有的时候,德伯觉得,自己行为不检,把她逼得步行,显出一种极度难过的样子来。她现在倒实在可以真心信他了。不过他却一时把信用失掉,所以她就一直步行,两眼瞧着前面,心里想着心思,仿佛不知道是上纯瑞脊好,还是回家好。不过,她已经决意上纯瑞脊了,如果没有更重大的原因,现在再不去,未免过于游移不定,简直是小孩子气了。她怎么可以这样感情用事,回到父母那里,把箱子弄回来,把重整家业的重大计划全盘搅乱了呢?
过了几分钟,就看见了坡居的烟囱了,苔丝最后的目的地,那个养鸡场和那所小房儿,也在右面一个幽静隐僻的犄角上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