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母亲告诉我,她瞎眼睛那年是十六岁,她是家里的二姑娘,二姐也是十六岁,也是家里的二姑娘……说这话时,母亲总是一边擦着那只经常淌泪的瞎眼睛,一边看着二姐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
一天半夜,我忽然被一种咯吱咯吱的奇怪声音弄醒了。
我看到屋里点着灯,弥漫着香火味,头顶挂着破旧的幔帐,幔帐上晃出两个人影,好像是父亲和母亲面对面地坐着。屋里静悄悄的,只听父亲压着极低的声音说:“狐老太太,您说雅琴的病能不能好?要能好您就画圈,不能好您就打杠子……”
我一听是问二姐的病,急忙支起耳朵听他们说些什么。
可是没有人说话,屋里静得人,连咯吱声都消失了,只能听到父母紧张的喘气声。好一会儿,才听到那咯吱咯吱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只听父亲激动地说:“狐老太太,太谢谢您了!看来我二闺女能得救了,要不我这辈子都对不住她呀!”
一听二姐得救了,我再也忍不住好奇,急忙将幔帐掀开一条缝儿,于是,我看到了一幕极其神秘、从未见过的情景……
只见地上摆着炕桌,炕桌上撒着一层小米。父亲和母亲双手擎着一只小锣,锣底下支着一根筷子,筷子在小米上咯咯吱吱地画着圆圈,圆圈越画越大、越画越大,最后满桌子画着一个大圈……
父亲激动得满脸是泪,放下锣筷就冲着北墙放着的一尊牌位连连磕头,边磕头边呜咽道:“狐老太太,您保佑二闺女的病好了,过年我给您杀猪、烧香、上供……”
《生命的呐喊》 第二部分 《生命的呐喊》 第二十九节(3)
磕完头,父亲盯着已经燃到一半的三炷香,激动地说:“孩子他妈,咱二闺女有救了!你看这是青龙香……”
母亲也跪在地上,盯着那三炷香……
三炷香,中间高,两边低,是青龙香。
我从小就看着父亲烧香,所以对香火的燃势也略知一二。三炷香中间高,两边低,是青龙香,最为吉利。白虎香是中间低,两边高,最不吉利。
我长大以后,母亲才向我讲述了有关狐老太太的故事……
当年,父亲带人在山沟里盖房子时,发现紧挨墙根的后山有个洞,并没在意就把洞给堵死了。半夜时分,父亲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老太太怒气冲冲地嗔怪他,说他盖房子毁了她的家,把她孩子埋在里面了。
父亲被惊醒了,急忙打着灯笼跑到后墙根去看看白天堵的洞,却发现,洞口的土被掏开了,从洞里散发出一股呛人的狐骚味儿,松软的泥土上留下一些大大小小的爪印。父亲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狐狸居然以老太太的名义给他托梦,说明它绝不是普通的狐狸。他无意中一抬头,却发现黑糊糊的后山上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为了赔罪,父亲决定把这位狐仙请到家里,给它立下牌位,逢年过节给它烧香上供,遇到大事小情请它指点和保佑。
从此以后,我家开始供狐仙,直到解放后还偷偷地供了许多年。
看到父母为二姐烧香,我跑到后山坡折下几根树枝插在地上,也为二姐烧起“香”来,而且一定要把中间那根“香”插得高高的,让它变成“青龙香”。我边磕头边嘟嘟囔囔地祈求:“狐老太太,求你让我二姐的病快点好吧。你要让她的病好了,我把过年分的花生、花盖梨都给你……”
从那以后,我总想摸摸二姐背上的包是不是小了,看看父母和我烧的香是不是灵验。可我不敢摸,怕二姐生气。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伸手去摸二姐背上的包,却被二姐打了一巴掌,打完,二姐抱住我呜呜地哭起来。
我总幻想着有一天清晨醒来,二姐的罗锅没了,又像从前那样直溜溜地站着,又能带着我满山遍野地疯跑了。可是,二姐再也没有那个时候了,她才十六岁。我觉得狐老太太骗人,说话不算数,画的圈不灵。
母亲也说二姐的病给耽误了,要早点治也许不会落下残疾。第二年春天,二姐已经起不来炕了。父亲这才卖掉粮食,赶马车拉着二姐去铁岭看病。
临走那天,我看到二姐盖着被子躺在马车上,脸色就像山坡上的残雪一样惨白,再也没有去年秋天那种红扑扑的鲜亮了。
二姐用眼睛瞅瞅我,似乎想跟我说点什么,可是父母和哥嫂都在身边,什么都不能说。我明白她的心思,就冲她眼泪汪汪地点点头。
没想到,二姐刚走不久,就听到山下传来叮咚叮咚的拨浪鼓声,我急忙向拨浪鼓声跑去……
果然又是那个黧黑的小伙子挑着货箱子,两脚沾满了黄泥,一见到我,就笑眯眯地问我:“你二姐怎么没来?”
我说:“二姐刚走,去铁岭看病去了。”
小伙子顿时一脸失望,望着山道上刚轧出来的两道车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从货箱子里取出两条粉红色的绸子,对我说:“我答应给你二姐的……”
我急忙说:“你等着,我回家去给你拿点花生!”
他说不用了,挑起货箱子转身向山下走去。
我拿着两条红绸子跑到刚开化的小溪边,把红绸子举到头上冲着溪水左照右照,一个劲儿地臭美,可我不敢戴,那是人家给二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