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眼前的地面是从某个高度往下俯瞰的样子,自己似乎是难以置信地悬在空中——那高度看上去足有几英里。他看见云彩的阴影遮蔽了地表,然后就像梦境似的飘浮过去。他眼里的这副情景是鹰才能见到的——而且还必须飞得比鹰还高两倍。
穿过这样一道门也许会一头栽下去,也许得一路尖叫几分钟,然后一头栽进地里。
不,你看见的还多着哩。
身后的门扇已经关闭,他心里转着念头怅然若失地站在沙滩上,受伤的手插在衣兜里。隐隐约约的红丝开始升到手臂上面了。感染很快就会直抵他的心脏,这毫无疑问。
他脑子里有柯特的声音。
听我说,小子们。为你们的生命,听好了,某一天可能这话会对你们非常重要。你们永远不可能看见所有你们在看的东西。他们把你们送到我这儿来的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要告诉你们,你们看见的其实是你们看不见的——在你们害怕的时候、战斗的时候或是操女人的时候所看不见的东西。没有一个人能看见一切他所见到的,不过在你们成为枪侠以后——你们这些人之中没有去西部的那些——你们在一瞥之间见到的会比人家一生所见的更多。而你们在这一瞬间没见到的东西,将会在事后重现,在你们记忆的眼睛里——如果你们能活到能够回忆的年纪,你们就有机会看到。因为,看见和看不见之间的区别也许就跟活着和死去一样。
从这样的高度俯瞰大地(这似乎要比他那个时代将要终结之际黑衣人突然降临的景象还要扭曲而眩目,因为他透过这道门所见的,没有远景),差不多快要忘却的记忆依然在提示他,看见的那片土地既不是沙漠,也不是海洋,而是某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间以水流的丰盈绿地,这让他联想到沼泽,但是——
你简直什么也没有留意到,酷似柯特的声音厉声说。你还看见了更多!
是的。
他看到过白色。
白色的边缘。
好哇!罗兰!柯特在他的意识中喊道,罗兰似乎感到结痂的手上又重重地挨了一下。他冷不丁抽搐起来。
他透过某扇窗子在看。
枪侠费力地挺身,向前迈出,忽而感到一阵寒意,又觉出有一丝丝微微发热的能量在抵拒他的手掌。他再次打开门扇。
6
正如所料——令人生畏而难以置信的俯瞰中的大地景象——消失不见了。他现在面对着一些自己不认识的单词。他几乎认不出那些单词,像是一些扭曲变形的大写字母……
在这些单词上面,是一幅没有马拉的车辆图像,类似机动车的东西,在世界转换之前曾到处充斥着这样的机动车。枪侠突然想起杰克曾对他说起过什么事情——那是在驿站,枪侠对杰克施了催眠术之后。
一个围着毛皮披肩的女人大笑着站在那辆不用马匹牵引的车子旁边,那车,可能就是在另一个奇怪的世界里把杰克碾死的一辆。
这就是另一个世界,枪侠想。
突然,眼前的景象……
它没变,只是移动了。枪侠脚下摇晃着,感到一阵晕眩,跟晕船差不多。字母和图像都往下降落,这会儿他看见有一条两侧都有座位的通道。有些座位还空着,不过大部分都坐着人,一个个身着奇装异服。他猜那也许就是套装吧,当然在这之前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衣服。绕在他们脖颈上的玩意儿也许是领带或是围巾,他以前也没见过。不过,有一点他可以拿得准,他们都没有武器——没有匕首也没有剑,更别说枪了。这是些什么样的羔羊啊,怎么对谁都毫无戒意?有人在阅读印有小字的报纸——那些文字被这儿那儿的画面分隔成一块块的——另外一些人则用枪侠不曾见过的笔在纸上写着什么。笔对枪侠来说倒无关紧要。可那是纸啊。在他生活的世界里,纸差不多要跟黄金等值。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纸张。居然有个人还从他膝上那本黄色拍纸簿上撕下一页,揉成一团,那纸只写了半页,另一面根本没写过。枪侠对如此怪异的恣意挥霍深感惊讶和恐惧。
那些人后面是一堵拱曲的白墙,还有一排窗子。有几扇窗子上覆着遮阳板,但他还是能透过别的窗子瞧见外面的蓝天。
现在,一个身穿制服的女人向门道走来,罗兰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服装,那是鲜红色的,而且有一部分是裤子。他可以打量到她两腿分叉的地方。他从来没见过一个并非没穿衣服的女人是这个样子的。
她靠近门口了,罗兰以为她会走出来,于是踉跄着朝后退一步,幸好没摔倒。她打量他的眼光里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挂虑,这女人好像曾是个仆人,从未指使过别的什么人,除了她自己。枪侠感兴趣的不是这个,他在意的是她的表情,居然没有什么变化。这可不是你期望从一个女人脸上见到的——也不会期望从任何人脸上见到——面对这样一个浑身脏兮兮的臀部横挎两把左轮手枪的男人,摇摇晃晃、疲惫透顶,渗透着鲜血的破布条包扎着右手,工装裤脏得好像那些用圆锯干活的人似的。
“请问您……”穿红衣的女人问道。她还问了一大串,但枪侠不能理解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吃的,要不就是喝的东西,他暗忖。那红衣服——并不是棉织物。丝绸吗?有点儿像丝绸,可是——
“杜松子酒。”一个声音回答,枪侠一下子明白了。突然他茅塞顿开:
这不是一扇门。
这是眼睛。
如果不是精神错乱的话,他正目睹眼前的车厢在凌云翱翔。他透过某人的眼睛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