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黄以手抵额思忖了片刻,忽然点点头道:“奴家想起来了,那日我在病中,不知为何突然想吃樱桃脯。病中之人口味刁钻,从前嫌弃的东西,指不定一下子馋得不得了,记得当日奴家买回来吃了一多半,连晚饭都没吃。”
滕玉意旁观到现在,早已是疑团满腹,姚黄油盐不进,想是吃定蔺承佑拿不出确凿的证据,而光凭蔺承佑查到的这几点,的确无法证实姚黄曾收买过青芝。
青芝已经死了,再这样不痛不痒地问下去,只会促使姚黄把自己的说辞修补得天衣无缝。
滕玉意眼梢瞟了下,蔺承佑做惯了猫,为何今日会被老鼠唬住。
蔺承佑啧了一声:“亏我以为你感激青芝还簪之举特买了她爱吃的樱桃脯。照这么说,青芝不但什么好处都没捞到,还赔了一锭金进去。她如果是痴儿,这么做倒也不奇怪,可是从我们查了这几日来看,青芝非但不痴,还是个极有成算之人。”
他顿了顿,打开条案上的卷宗:“那日青芝出事,我们曾把楼中人挨个叫去问话,提到青芝时个个说辞不同,但有些说法大致是一致的。
“第一、青芝虽然又懒又馋,但手脚麻利,凡是推托不得的活计,她能很快干完,从这一点看来,青芝并不痴傻。
“第二、她近来似乎阔绰了不少,而且是在葛巾娘子出事前就阔起来了,不但上月起就不再偷东西去寄附铺,还经常买酒食来吃——但青芝并未结识新朋友,这钱来路不明。
“第三、青芝常说自己还有一个姐姐,因为当初被卖到不同的人牙子手中,就此失散了。青芝很在意这个姐姐的下落,平日总念叨此事。”
沃姬揉了揉蓬乱的发鬓:“世子殿下,奴家常说青芝糊涂,这话还没冤枉她,青芝哪来的姐姐,有也只有一个死鬼妹妹。奴家当年从人牙子手中买下青芝时她才七岁,身契上写得明明白白,她是荥阳人,因阿爷获罪被罚入罪籍,底下只有一个妹妹,出事的时候她妹妹早跟阿娘一道病死了。”
蔺承佑:“她何止说自己有个亲姐姐,还说自己跟前店主的小妾是同乡,那小妾姓容,是越州人士,荥阳与越州相去何止千里。”
“这疯婢。”
众人窃窃私语,“平日就有些颠三倒四的,这话更是疯得没边。世子殿下,这婢子性情古怪,她的话作不得真的。”
“可我还真就把她的疯话当了真。”
蔺承佑谑笑道,“青芝今年十五,被卖的时候八岁,想弄明白她是不是说谎,就得从七年前那位人牙子身上入手。”
听了这话,姚黄表情起了微澜。滕玉意暗自打量姚黄,原来蔺承佑在这等着,青芝无心中说过的一句话,蔺承佑竟顺藤摸瓜查了下去。
哪知蔺承佑话锋一转:“先不说人牙子的事,说回葛巾娘子被毁容那晚的情形,最大的疑团有两个:那人如何潜进房中的?为何葛巾娘子听不出那人是谁?
“前者好说,提前藏在胡床底下就可以了,后者却不通了,那人高声喝骂,葛巾娘子理应听得出那人的嗓腔,可她偏偏没听出来,这才是整桩事最不可思议之处。”
葛巾凄惶接话:“奴家虽未听出是谁,但内院门口每晚都有庙客把守,生人是闯不进去的,那晚害我的,只能是楼中人!”
见美道:“世子,老道听闻坊市间有那等善口技的异人,女子能假装男子说话,男子能假扮女子说话,假如那人善作口技,葛巾娘子听不出来也不奇怪。”
蔺承佑抚了抚下巴:“所以彩凤楼谁最善作口技?”
众人面色大变,齐齐把目光落到姚黄身上。姚黄娘子不但善歌咏,还能学作猿鸣鸟叫,难得知情识趣,从不拿腔作势,学禽鸟之音惟妙惟肖,常常逗得满座欢然。
葛巾娘子没来之前,本是姚黄有望做花魁,花魁之名一旦传遍长安,不出三年就能攒够钱财为自己赎身了。
姚黄含笑注视着蔺承佑:“世子的话叫人听不懂,奴家是会些粗浅的口技,可是那晚奴家与宁安伯的魏大公子去了曲江赏灯会,翌日才回城,随行之人不在少数,个个可作证,世子可找当晚的人问话,奴家不怕再查证一回。”
“你不在楼里,青芝却在。她负责躲在胡床底下害人,你负责置身事外。那阵子楼内鬼祟作乱,人人谈之色变,青芝假扮成鬼魅抓伤葛巾,正可谓天衣无缝。你和她连戏词都设计好了,‘贱婢,敢勾引我夫君’,有了这句戏词,连青芝都能摘出去了。”
“等等。”
萼姬忍不住道,“世子殿下,懂口技的是姚黄,又不是青芝,假如是青芝所为,葛巾怎会被蒙混过去?”
蔺承佑道:“自是因为青芝也会口技。”
众人一震,贺明生目瞪口呆:“世子,这怎么可能?如果青芝会口技,早该有人知道了,难不成你想说,姚黄临时教了青芝口技?”
姚黄只是微笑:“世子殿下,口技最重天资,并非一味苦学可得,即便有天赋,学起来至少三年才有长进,奴家平日与青芝连话都未说过,此事从何说起。”
蔺承佑一哂:“我也很想知道原委,所以把彩凤楼所有人的籍贯都找来看了一回。青芝籍贯荥阳,却自称与越州人是同乡,我没发现彩凤楼有荥阳人,倒找到了一个籍贯越州的,此人七年前被发卖,身契上写她有一个妹妹,可惜没等发卖,此人的妹妹就因病夭亡了。
厅内鸦雀无声,有几个与姚黄相熟的娘子,渐渐露出惶骇的眼神。
“此人的爷娘原是越州府的曲部乐工,善歌咏,工琵琶,擅长口技,会发异声,膝下一对女儿也承袭了爷娘的本领,小小年纪便能巧变音色。这对姓聂的乐工夫妇因七年前江南的李昌茂叛乱案获罪,没多久死在狱中,小女儿病死,大女儿也被发卖,也就是如今的姚黄娘子。
“听到这是不是有点耳熟?青芝也是七年前被发卖,不同之处就是一个籍贯荥阳,而一个籍贯越州。可是青芝不承认自己有妹妹,却坚称自己有个姐姐,她听说前店主的小妾是越州人,忙说自己与容氏是同乡。由此看来,青芝从未放弃过找寻姐姐的下落,平日攒下来的钱,也常用来托人打探消息。皇天不负苦心人,就在上月初二,青芝与自己的亲姐姐相认了,而这个人,正是姚黄。”
五道看看蔺承佑又看看姚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哪怕青芝突然死而复生,也不会比这件事更让他们震惊。
滕玉意险些打翻盏里的蔗浆,本以为姚黄收买了青芝,原来二人竟是姐妹。姚黄貌美明丽,青芝却肤色粗黑,把两人放在一处,任谁也想不到姚黄是青芝的姐姐。
可如果仔细端详,会发现两人的眉眼确有些相像,只不过姚黄气度娴雅,另一个却行止粗鄙,若非刻意比对,实难发现二人有挂相之处。
贺明生和萼姬张大了嘴不知如何接腔,沃姬吞了口唾沫,率先打破沉默:“世子殿下,姚黄真是青芝的亲姐姐?”
蔺承佑唔了一声:“姚黄的身契上写得明明白白,她本姓聂,小名阿芙,妹妹叫阿蕖。被卖的时候姚黄已经十岁了,青芝也满了八岁,对二人而言,儿时的记忆早已铭肌镂骨,籍贯忘不了,学过的口技更忘不了,所以哪怕姚黄娘子已是长安闻名遐迩的都知娘子,只要有机会,她还是会忍不住展露口技,想来一为怀念双亲,二怕自己忘了这门绝学。青芝虽然从未表露过这一点,但她幼时就能与姐姐齐作异声,即便这几年技艺生疏了,学一把中年妇人的嗓腔也不在话下。”
葛巾尖锥般叫了一声:“真是你?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何要这样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