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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部分(第2页)

一路果然车行无事,沈放也微觉奇怪。

这趟镖可以说自出福建,就没这么平静过。就算到了江北,在杜、焦手中从滁州运到舒城这一段,虽然也无事故,但众人那股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小心劲儿还是让沈放记忆犹新。

一开始上路时,他本还一直担心,见那弋敛那么淡定,渐渐也就忘了。路上吃饭时,他和三娘私笑道:“那位弋兄妙识琴曲,温文尔雅,想来也和我一样,都是彬彬君子,不会什么功夫的。这趟镖又这么大。荆女侠英姿飒爽,现在我们二人加上这一车镖货就全仗荆女侠照应了。”

荆三娘心中也自疑惑,脸上却不由被沈放逗笑了,特意板起脸来一本正经答道:“夸奖、夸奖,好说、好说。”

不提他夫妇戏谑——第四天上,车行到了六安城。六安是座旧城,本来颇有规模,可惜当时受兵灾困扰,城墙许多在战火中遗下的残破之处到现在也只是勉强补好。三娘子当年行走江湖曾来过这儿,还有印象,便与沈放道:“这六安城出名的除了茶叶之外,记得还有一个‘六合门’。此门在江湖中大大有名,是江北之地第一大俗家门派。当年瞿老爷子瞿百龄一手六合拳与六合枪打遍大江南北,少逢对手。说起来可是个一派宗师,比杜淮山与焦泗隐只怕还高出不只一筹。”

沈放知她见闻广博,故意打趣道:“六合,是哪六合?”皱着眉,搬起手指,认真数道:“可是君与臣和,父与子和、夫与妻和?”

三娘见他模样,就知他在玩笑。听他说出‘夫与妻和’,还是不由脸上一红,掠掠鬓笑道:“我的道德先生,那六合指的是‘心与意和、形与神和、精与气和’,这才是六合门的不二法门,你都是在胡说些什么?以为还是在考国子监呢?”

沈放笑道:“噢,原来这样。这个又有谁不知,怎么能算秘诀。”

三娘笑道:“这其中自还有它的委曲之论。道理人人知道,但说到体会,及至具体怎么用,那就是学问了,非个中人不足与道也。”

二人正说笑着,出去探探形势的弋敛回来了,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指使车夫去向。

车子一时又向城北行去;城北是个古木萧森的所在。车子走着走着,只见窗外渐趋荒凉。从这里北望可以望城北的青山,当真是‘苍茫古木连穷巷,寥落寒山对虚牖’。沈放与三娘不觉就感到身上一冷。

车子停在个小巷里,巷中只有一户人家。弋敛扣了半天门门也没开,最后还是一伸手,门吱呀地开了。门内是个小小池园。池中荷花早已枯了,满地落叶,一派萧索。院内廊轩寂寞,竟没有一个人。

弋敛叹道:“大家都去永济堂赶热灶去了,这主人没了才几天,这里竟已空空如许。”

沈放听他话内意思,这里似就是瞿百龄生前住所。弋敛喊车夫把车赶进门来安顿了,他三人自进了内室,车就停在正房东廊与西廊之间围成的空场上,一有动静,窗内必闻。那屋内只剩下些粗笨的木椅木床,其余一应细软俱无,连被子也只得一床。弋敛把它让给沈放夫妇用了,他自己在园中徘徊了一会儿,神色颇为凄凉。

沈放不知那瞿老英雄是何等人物,但听三娘说来,生前必曾极为喧赫,没想死后竟如此凄凉。那一夜,他与三娘孤榻寒衾,窗迎北风,一夜都没曾安稳。回思这一路逃难行程,现住在这么个亡者园林,不能不起些人生须臾,霎息百年之感。

从二更起,就听得园中落叶做响,细听,原来是易杯酒携琴步入园中踩出的声音。——他竟在园中弹了一整夜的琴。侵晨,沈放起来透窗望了一次,黑影中,只见他在一池枯荷边静坐着,萧萧索索、寂寂离离,其人风概,不可揣测。

第二天一早,三娘起身时说道:“这位弋公子必为奇人,也是性情中人。”

叹了一下,又道:“我昨晚听到他在园内低吟,说:‘瞿老爷子,你与我忘年论交,你最喜听我抚琴。但活在世上时,繁杂种种,总无空闲。又有多少烦难,都承你一力担待了。如今你已过世,我能报你的也只是这一宿不眠,竟夜抚琴了。唉,曲在人亡,人间何幻!’”

三娘望向沈放,说:“他此言此行,颇有你平时所说的魏晋风味吧?”

用过早饭,三人随车向六安城中最热闹的鼓楼大街行去。沈放问道:“弋公子,今日我们去何处?”

弋敛笑道:“永济堂。”

顿了一顿,似觉有解释的必要:“永济堂就是皖南六合门的总堂口,建筑颇壮丽。六合门源出自隋朝杨素,其武技则起源于汉末五斗米道。至唐时,天下群雄并起,六合门中多有从军人物,至此武技一变,开一派堂皇风气。到有宋之初,六合拳与六合枪俱曾风行于一时,至今皖南鄂东一带,凡是尚武的村子,大多还流传的有,连几岁孩子都还使得象模象样的六合拳。可惜后来承平日久,天下习拳之人渐渐把六合拳的精义失了,只余强身健体之效,而乏冲杀搏斗之功。到瞿老爷子时,他矢志振奋,重开六合门一派风气。他在六合拳与六合枪上造诣极深,曾亲身从八字军抗金。一杆长枪于军前阵上十荡十决,素有‘六合枪王’的美誉。至今其门首上还悬有‘八字军’头领王通题的十六个字的匾:‘拳平内寇,枪卸外侮,唯我瞿门,六合义首。’”

他似是对‘六合门’所知甚多,顿了下继续道:“瞿老英雄晚年仍是老骥伏枥,壮心未已,对淮上义军支持极大。据他言,六合门在他之下已分为六堂,有内三堂‘天、地、人’,外三堂‘福、禄、喜’。曾有人问他为何独缺一个‘寿’字堂。他曾抚然言道:‘当此乱世,家国拆裂;习武之人,必遇不平。如享永寿,那不是荣,反而是耻了。”

“所以三年前,他七十大寿之时,我也曾遣人前来祝贺。据说他自感高龄,特自嘲一联书于梁上,道是‘耻逢七十瞿百龄’,一时传为江湖轶事。”

说着微微一笑,想起其人风貌,心中似感慰藉。口中却废然叹道:“可惜如今也是乖鹤西去了。瞿老英雄没有子息,他这一走,据说门下已乱成一锅粥。咱们这一行,怕还有得麻烦呢。”

车子已行到鼓楼大街。街边果然热闹,纸儿铺、桕铺、刷牙铺、头巾铺、点心铺……依次开张。沈放静静地望着外面,他喜欢这种早市,这是城市生活中一天中最有生气的时光。耳中听得弋敛忽向荆三娘道:“荆娘子用的可是匕首吗?”

荆三娘点点头。

弋敛沉吟了下:“沉郁顿挫、豪荡感激——那是王屋山鬼谷,公孙老人的剑器一派了?”

三娘一愕,她知道自己这一门武技在江湖上十分隐僻,自己从出道以来她也会过不少武术名家,但从来就无人能道出自己的师承渊源,没想这少年却能一语道破,不知他却是从何看出。

却听弋敛道:“公孙老人可好?”

三娘子一叹:“我只跟了他三个月,三个月后,就无福再拜见他老人家了。如今也是十几年没见,不知他好不好。”一抬头,问道:“怎么,弋公子认得家师。”

弋敛听得她前一句不由道了声:“可惜”——荆三娘知他是可惜自己与公孙老人缘份太少;及听得她后一句,只淡淡道:“算有过一面之缘了。”

忽听厢外车夫道:“少爷,您说的‘永济堂’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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