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老大心中忧伤如沸。他此前枉将心法称为‘忧能伤人’。
——是呀,‘忧能伤人!’
他是今日才识得什么叫做‘忧能伤人’!
他喉中梗痛,痛至极处是无声,而所有的哭声都不是向外发而是向深心里嘶裂而去的。那暗哭象一场痛掠而过的长风。而此生,他纵然再纵声呼啸,也难挽回那广袖一片。
——萧如已矣,虽千万恨何赎?
——此生犹多,虽千万恨何足?!
袁老大中心哽咽,他怔怔地从怀中掏出了一方素绢,那是萧如留下的绝笔,是她在他负约顺风老庙时就已草就的。袁老大一直未忍一看。
……如果知道此生攸忽,生死难料,于顷刻间你就已由此岸而归彼岸,当日纵辕门皆废,我也不该让你一弱女子亲身督战;……如果知道彼此竟缘浅如斯,我此生已注定负你如斯,当日顺风渡口,我纵万事缠身,万刃穿身,我也该飞骑赶赴月老祠与你一见!
……阿如,你这一生要求我的本并不多。
袁辰龙心中暗哑而哭。身外,草木齐悲,江河阻咽。他掏出那方素绢,只见绢上字迹犹润,那绢上只有几句楚辞:
……
山中人兮芳杜若,
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做。
……
雷填填兮雨暝暝,
猿纠纠兮穴夜鸣,
风飘飘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
风飘飘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袁辰龙脸上的泪长划而下。那泪如刀割一样的割过他那张一向沉稳、无动声色的脸。绢上字句寥寥,一读已尽。可这一读之间,他的眸中神采,面上的纹理,攸然已黯——这一老,又何止老了十年。
空中,犹似还有一个女子倦极而唱的声音:
……
山中人兮芳杜若,
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做。
……
雷填填兮雨暝暝,
猿纠纠兮穴夜鸣,
风飘飘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
第八章尾声
赵旭觉得,只一夜工夫,大叔爷就象老了很多。
赵无量头上的白发在风中萧然,心中那一种沉痛真是无可诉说。江上渔火几点,他与赵旭正坐在船上。灯影入水,光不可捉。——人生中种种幻象是不是就象这灯影一样,你只能看,可只要伸手入水一捉,就破了。
家国是个梦,他的梦破了。
他羡慕袁老大与骆寒那种还有力量让自己的梦不破灭的人。他忽把一颗萧白的头浸入水中,因为他在流泪。泪入水中即不见,他不要旁人看到他流的泪,所余的骄傲也仅能维护这最后的一点尊严了。水很冷,他从船头勾腰,埋头水中。赵旭都惊呆了,这无声的长恸比什么痛哭哀号都更加能撼动一个少年人的心。他不敢一动,甚至不敢伸手拍拍大叔爷的背。——能恨一个人其实还好,象赵无量当初恨那昏君奸相一样,觉得他们是祸害家国、祸其一生的罪首,但现在,他恨都无从恨起了,他一直恋恋的不过是一个亡国,如华胄所言,竟不过是那镜中之花,水中之泡。——一个人在衰年耆龄,平生梦破,还有什么可以安慰那一颗破碎的心?
赵无量在水中嘶喊,只见水波荡漾,那喊也是无声的——千秋家国梦,终究水浸头。赵无量长歌当哭,哭无人听。岁月无情,山河寂寞,这建康古城,又承载过多少人的梦醒梦破?
——国破山河在,梦碎此身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