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芜的目光落在那纸上已干的墨迹上,忍不住笑了一声,像是瞧见了对方一头雾水,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对,只好先留下了这字条叩首认罚的无奈。
她唇边笑意方起,又随即愣住,心中想的是:自己何时是这样无理取闹的人,为什么在这和尚面前却不自觉使起了性子。
这个发现叫她心中一沉,连带着唇角的最后一丝笑意也落了下去。
冬天已经快要过去,再过不久山禁就会解除,这个人很快就要离开了。
秦芜像是刚刚才意识到距离她从望海崖将他捡回来已经过了三月有余。
三个月竟过得这么快,秦芜恍惚间心想:她原来已经三个月没有在夜里去过望海崖了。
雪月发现后殿亭中的留字断时,起初有些困惑,将自己关在屋内反思了几日,留下了字条。可惜第二天夜里再去,发现桌上的东西还是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只是那张写了歉语的字条被收走了。雪月知道对方已经来过这里,也看见了他留下的话,可是她不愿意再与他说话了。
僧人站在春夜的庭院里,怅然若失地在亭中站了许久,露水起时,终于缓步走回了偏殿。
一连几天,小拙忽然感到山神殿中好像又冷清了下来。
这很奇怪,因为一切看上去似乎都没有发生变化。秦芜仍是每日去主殿祈福,白衣的僧人也依旧整日坐在床榻上念经。但是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这原本就空旷的山神殿似乎一下又冷清了下来。
究竟是为什么呢?
某一天早上,她走进秦芜的屋里,见她如往日那样对镜梳妆的时候,像是福至心灵一般,开口问道:“芜姐姐,你最近为什么不笑了?”
秦芜愣了一愣,她大约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
小拙却盯着她的眼睛,恍然大悟似的拍手道:“你不像前些日子时那么笑了!”她说完这话,又想起什么似的抱怨道,“还有偏殿的那个和尚,我这两天去给他送饭,他总是在床上打坐,看也不看我一眼。前些日子的时候,我每次去他还总是一副在等着什么人来的样子,瞧着可有生气的多。”
秦芜听见她这絮絮叨叨的抱怨,神色却不由得显出几分怔忪。
也是,无论是谁,叫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救了,无论对方是否接受谢意,总要想着能够当面道一次谢的。
山禁解开那日,全城的人都要去码头参加庆典,就连小拙和嬷嬷也不例外。僧人来和她辞行,他要趁着夜色出海,从北边的望海崖坐船离开。
一时这山神殿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秦芜看着叫烛火投射在门上的人影,年轻的僧人穿着宽大的僧袍双手合十站在屋外,她捏紧了衣袖下的手指,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但听他良久才道:“佛不渡人人自渡,愿姑娘早渡苦海。”
说完他站在门外,双手合十朝着屋内弯了下腰,随即转身离开了门廊,门上的影子消失了脚步声也终于渐不可闻。
秦芜松开了衣袖下攥紧的手,忽然间失声苦笑起来。他果然知道,他一直知道那天她去望海崖是要干什么。他与她讲了三个月的经书,劝她放下,劝她万物有常,生生不息,不要轻易堕入心魔。
可他一个出家人尚且渡不了她,却要她自渡。
秦芜直愣愣地在屋里坐了一会儿,感觉到有些透不过气,这屋子就像困住了她的那座山,终于叫她感到难以忍受,到底快步推门走到了后殿。
亭中点着灯笼,她缓步走上台阶,看着桌上那些原封不动的经文,忽然间失了力气一般恸哭起来。
她转身跑出了神殿,朝望海崖跑去,一路上跌跌撞撞,等终于到了岸边时,却见海面空无一人,只有一波又一波的潮水拍打着岸边。
她怅然若失地站在岸边,望着月光下的大海。
这不是她第一次到望海崖来了,从她来到山神殿开始,从她失却了自由困在这逃不出的青山中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在悄无声息地被这座山吞没。
但是没有人救她,没有人听见她在无声无息地滑向死亡,唯一发现了这件事的人,是那个从海上来的和尚。
她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在夜里独自一人去海边,海水的波涛如同深海的低语一遍遍呼唤着她。到那里去吧,大海广阔无边,会带着她离开这个地方。
遇见雪月的那天晚上,是她走得离岸边最远的一回,海水几乎已经漫过她的胸口,挤压着她吐出的每一口呼吸。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人抓住了她的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