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叔已经病得糊涂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花了半晌才认出眼前人是朱长俞,操着喑哑的嗓子道:“……老头子我怕是不行了。孩子,我知道我活不了几天啦……我只求你带着小玉走吧……”
朱长俞拼命摇头:“我怎么能把你丢在这里!钟叔,你怎么忍心让小玉失去最后一个亲人啊?”
钟叔气若游丝,苦笑一声道:“我老了,你们还年轻,孩子,不要把命搭在这里啊……”
他艰难地坐起身来,一只手撑着薄薄的床板,几乎把肺咳出来:“你走啊,走啊……我知道你不是简单的人,求你保护好小玉,就当是完成老头子最后的心愿吧……”
钟叔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息。两滴泪落在床板上,洇湿了一小块,很快便蒸发不见。渺小的事物大概都是如此,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去。朱长俞捂住自己的嘴巴,哽咽声从他的指缝漏出,他几乎快要站不住身体了。
他闭上眼睛,咬咬牙,转身冲出了医馆,强迫自己不要去看钟叔,将这栋在黑夜中就像吃人怪物一样的医馆远远地甩在身后。
钟叔说得对,他必须要带着小玉走,现在就走……
夜风在他的身后呼啸着,他在充满了痛苦呻吟声的阿鼻地狱里狂奔。没成想到了他们下榻的驿站附近,远远便见到火光冲天,几乎染红了半面天空!不,不止这一家驿站被烧了,逐渐地,更多的建筑燃起了火焰,连成一片,整条街变成了一片火海。风中隐约传来了哭喊声,朱长俞心里咯噔一下,用最快的速度向那个驿站跑去。黑压压的人群聚集在驿站外,不住地有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滚滚的浓烟从驿站的门里涌出来。朱长俞刚要往里面冲去,便被一个壮汉拽住了手臂。这壮汉肤色黝黑,手上长满老茧,一看便是庄稼汉:“小兄弟,不能进去啊!要死人的!”
朱长俞怒吼道:“我妹妹还在里面!!!”
“俺老婆还在里面呢!”壮汉喊完这句,直接嚎啕大哭了起来,大滴大滴的泪水不停地从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涌出来。他狼狈地用手臂捂住自己的脸,撕心裂肺吼道,“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老天爷,开开眼吧!”
朱长俞甩开他的手,但很快就有其他人七手八脚地按住了他。他目眦欲裂,几乎要发狂的时候,一声怯怯的声音在一片混乱中传进了他的耳朵:“哥……”
这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声音都戛然而止。他惊喜地望向发声的地方,灰头土脸的小玉正站在人群后面,伸出双手,不住地摸索着。朱长俞喊了一声“妹妹”,挣开众人,用尽全力跑到她的身边,紧紧地抱住了她,失而复得的泪水止不住地流出。小玉还活着,她温热的体温就是证明,他没有失去自己的妹妹。
“哥?哥,你去哪儿了……”
小玉嗫嚅着问他,朱长俞回答不上来,一时语塞。他拿自己的衣角给小玉擦了擦脸上的黑灰,接着强颜欢笑道:“哥刚去看爷爷了,京城来人把他们接走治病了,咱们现在就出发去明阳城好吗,等爷爷病好了就去找他。”
小玉沉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朱长俞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感觉到她瘦小的身体在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不愿意细想小玉到底是害怕着刚刚差点烧死自己的火灾,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壮汉依旧在嘶吼,很多人都在哭,街上依旧有病人哀嚎的声音,这座安建城几乎沦丧成了话本里的无间地狱。朱长俞把这些声音全都听进了进去,他们拧成一股,向他的耳朵里不停地钻进去,几乎要撕烂他的大脑。他感觉自己头昏目眩,一股呕吐的欲望顶在他的喉咙里,不上不下。
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骂谁,他只是想要痛痛快快地骂上这么一句。从他熊熊燃烧的心火里冒出一股强烈的冲动,这股冲动驱使着他下定了决心,在街道的中央站定了身体,接着高高举起了自己的手臂,大声喊道:“静一静!!!大家伙,听我说!!!”
他这声呼喊振聋发聩,几乎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没想到乱糟糟的人群竟然真的慢慢安静下来了。逐渐,人们的目光陆陆续续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猛地一挥手,指向了更远处开始冒起火光的地方:“你们看看,越来越多的建筑起火了!这是意外吗?!在场的父老乡亲们,你们觉得这是意外吗?!”
没有人说话,人群鸦雀无声。朱长俞不管这些,自顾自继续吼道:“这是那群王八蛋,他们要屠城了啊!你们还记得肖乡吗,闹时疫的肖乡怎么样了!!!他们要杀了我们,他们害怕官老爷们也被时疫害了!!!”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有人重新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朱长俞将手臂高高举向天空:“这群王八蛋要杀了我们所有人,有病的没病的都要杀!我们就这么让他们杀了我们吗?!做爹娘的想想自己的孩子,想想我们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他们问都不问一句我们染没染病,就要杀了我们!!!这群当官的人,鱼肉百姓,吃我们的喝我们的,到头来把我们当做牲畜想杀就杀!你们真的甘心吗!”
刚刚拦住他的壮汉怒吼了一句:“不甘心!”
人群中逐渐响起了声音,最终,所有灰扑扑的面孔在火光的映照下,眼神都变得愤怒起来。他们怒吼着不甘心,直到朱长俞再次举起手:“我们今天必须逃出城!愿意跟着我的人,捡个趁手的家伙,我们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