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平以师道结丹,自然领悟到师道是三千大道之一,而非仅仅是一门功法或技巧;对他来说,好为人师是一种本能,而非一种施舍或选择。
他的弟子中,有早慧的如赵镇,只要稍加点拨,即可自己领会;有愚钝的如周城,非要各种方法用尽,才能开悟一点。而杨行和罗宇,包括之前的叶语冰,都是有些悟性,却还不够,急需他去点化。偏偏这类人潜力最大,最能引起他的师道热情,教学相长的效果也最好。
田平说服自己:所谓有教无类,不能因为罗宇以前做过恶,就只施加惩戒而不给予教化。至于对罗宇有没有帮助,他之后是就此向善还是继续作恶,又是另一回事了。师道本身没有对错之分。听说越寇、甚至魔族中都有师道,盖因师道本身是超越种族、正魔的一种大道。
心结既消,田平问罗宇:“罗道友可愿听老儿一言?”
罗宇闻言一愣,眼中戏谑一闪而过:自己吹捧几句,这老儿居然当真,好为人师了。手中动作不停,作了一揖道:“请田师叔明示。”
田平安慰自己:制怒、制怒,装作没看见罗宇的不屑。
“你昨日要真来听过我传道,就会知道,经历不等于历练。你的经历比别人丰富,却被保护得太好,没能形成经验。这种散落的浮光掠影根本算不上历练。同样的,你父亲给了你最好的功法,最好的丹药,你的修为增加了,道心却还停留在表面。你没有自己的思考,即使将来去过了南疆每一个地方,仍不能拼凑出它的全貌!”
罗宇完全愣住了。父亲带他去过很多地方,也安排他做过很多事情,他从未想过将这些散落的记忆串连起来看。一幅幅画面掠过眼前,罗宇一时间头晕眼花,难以自持。
闭上眼,他的脑海里出现了无数张符篆,每一张都是他经历过的影像。有洛阳的肃穆、南阳的繁华、殷墟的古老、太行的巍峨、霍山的广阔、江夏的贫瘠。。。符篆横向连接起来,渐渐拼成一幅明暗交错的地图;还有一张张符篆从眼前掠过,那是比武失败的屈辱、黄鹤坊市的打击、研习炼器的迷茫、改走商路的振奋、少年得道的豪情、修炼停滞的恐惧…符篆纵向堆叠,慢慢堆积成一个人形的虚影。
另外,还有更多灰暗的符篆,那是一个个去过但陌生的地名,一次次安顿又启程的漂泊无依。仔细回顾这些经历,反省做过的事,观察事中的人,越来越多灰暗的符篆被一一点亮,如拼图般添加到了地图和人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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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面前的墙壁上布满了剑痕。
罗宇想了一会儿,才回忆起来自己是在南疆黄鹤门雏鹤峰的长生殿、现在已叫长生阁的一层大堂。面前这些剑痕是当年自己去庶务峰和田平比拼失败后,回来发泄时留下的痕迹,田平住进来竟没将这些疤痕抹去。
外面已是深夜,蝉鸣蛙声一片。他明白,自己这是入定了。
说来可笑,他修道二十余载,修为已是筑基中期,这次却是他第一次入定。感觉身上灵气流转无碍,气血也是完足,看来田平将自己照料得很好。
他想快些去找父亲,将自己的异象相告,让父亲给以后的修行指明方向。又觉得田平说得有理,应该自己思考、自己想办法。他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头绪,不禁在长生阁的大堂里喃喃自语:“为何别人都修炼这么顺利,只有我这么艰难?”
外间轻咳一声,田平走了进来。
田平听见了罗宇的抱怨,差点哑然失笑。杨行在熊牛谷里厮杀、叶玉婵苦修十年无果时,你在干什么?现在居然说别人顺利,就你艰难?他耐住性子说道:“别人不见得顺利,你也不见得艰难。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道。”
“道?”罗宇忽然对这个熟悉的字眼感到十分陌生,问田平:“何为道?”
田平无语,又忍不住感慨:杨行他们历经千辛万苦才筑基,自己当时也是苦修百年才到的筑基中期,罗宇年纪轻轻就修炼到了筑基中期,还问什么是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道就是道法,也是修炼。”
罗宇似没听见,继续问:“何为道?”
“道就是。。。”田平忽然想到,一本经书中曾记载,先贤们也曾讨论何为道。有一方认为道行天地间,不依赖人而存在,修士只需去追寻,找到即证道;另一方认为道存在于人的心中,修士所有去过的地方,都只是为了到达自己的内心,悟到即证道。这两种说法过于深奥,罗宇问的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田平说道:“这个问题返璞归真,我不能回答,你也不要想太多。”
罗宇还是继续问:“何为道?我从记事起就在打坐与练剑,打坐后修为会提升,练剑后剑法会加强。但我不知这是为何。”
田平看出,罗宇这是有点魔怔了,就和昨日的杨行一样。明明习以为常的,他们却想不通,道心支撑他们走到了这一步,却遇到了阻碍走不下去了。自己要怎么开导呢?对于才入门的弟子,自然好解释何为道;但对于修炼了几十年,道法烂熟于心、道理常挂嘴边的修士,怎样找到他们的盲点,有针对性的点化呢?
田平忽然意上心头,开口说道:“黄鹤门祖师曾与人论诗:什么是诗?五绝七律就是诗吗?平仄押韵就是诗吗?格式之外,还要看有没有魂在其中。”
罗宇茫然不知田平为何忽然说起诗来。
“正所谓熟读诗歌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田平继续说道,“在我看来,读诗是必要的。先学会诗的形式,再靠自己的感悟,接触诗的魂。若有形而无魂,只不过是假诗;若有魂而无形,魂也不能独存。每一首好诗,无一不是灵感与技巧相结合的产物。”
“您是在说道吗?”罗宇若有所悟。
“我是在说诗。”田平狡黠的一笑。“熟读三百首之前,不知道什么是诗,问了也无用;熟读之后,自然就理解了。”
罗宇还要再问,田平指着外间的晨光笑道:“天都亮了,就到这里吧。你入定的这几天,刘奇来找过你好几次,还非要看到你真身才放心。”
罗宇想,刘奇是怕我在这里闹起来。当下起身就要回坊市。临出门想起来,转过身对田平叩拜道:“小子叩谢田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