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它一动你就叫我。”杰岷说着走进雨中。过了一会儿,比尔觉得他脚下的地面动了,接着传来一声不知是痛苦或愤怒的咆哮,那是杰岷正在跟那顽强的脚柱搏斗。
就在这个学期的夏天里,学生们送了杰岷一个绰号,他们试了好几个,直到心满意足为止。他们先叫他“骑兵”。这个绰号很符合他的军人气概、偶尔无伤大雅的咒骂,及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昆土山上乱逛的习惯。然而“骑兵”这绰号并未维持太久,他们又换了“海盗”,过一阵子则叫他“辣菜”(译注:用牛肉及蔬菜类和着辣味的香料炖烂而成的菜肴)。这是因为他嗜食辣味,当他们排队走过凹地到教堂去参加晚祷时,常常可闻到一阵阵热气腾腾的咖哩、洋葱及红椒味。叫他“辣菜”,也因为他的法文精通到烂熟的地步,而这一点却被视为愚不可及。五年乙班的学生施陶德,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他:“听到我的问题了吗,柏格?艾迈尔在看什么?”右手在此时抽搐了一下——“别瞪着我,小朋友,我又不是魔法师。‘他在看什么,你看见黑板上写着艾迈尔的句子吗?我亲爱的柏格,’(法文)如果你不快点用法文说出一个清楚的句子,‘我就叫你到门后去罚站,懂吗?’蠢材!”
不过这些不管是用英文还是用法文说的可怕威胁,都没有付诸实行。说也奇怪,他的凶残反而加强了原本笼罩在他身上的绅士气质,那是这些学生认为只可能出现在伟人身上的气质。
然而他们对“辣菜”这个绰号还不满意。这绰号缺乏他隐含的力量,也没办法表示出他爱英国的那种狂热。杰岷只有在提到英国的事物时才肯花费大量的时间。施陶德有一次斗胆说出蔑视君主政治的言论,而赞美某个热带地方的国家。这使杰岷立刻脸红耳热,整整说了三分钟身为英国人的好处。杰岷知道他们是故意逗他,却无法不激动。通常他会以一个苦笑来结束他的说教,然而他真正热爱英国,在他的观念中,没有一个住在英国的人会吃苦。
“这是这个鬼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有一次他吼道:“知道为什么吗?你知道为什么吗,陶德?”
施陶德不知道,因此杰岷拿起一支蜡笔,画了个地球。西边是美国,他说,那里到处是贪婪的傻瓜,糟蹋了他们先人遗下的大好河山。东边是中国、苏联,他认为两处并无差别……而中间……
最后他们终于决定用“犀牛”这个绰号。部分是因为他的姓与法文的犀牛接近,部分则因为他离地而居的嗜好,以及他对运动的出奇喜好,这一点他们经常注意到。学生们在做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颤着身排队淋浴时,都会看见犀牛“行军”归来,佝偻的背上背着背袋,费劲走下“峡谷小径”。晚上就寝时,他们又可透过塑料屋顶看见手球场内孤独的身影,正毫不倦怠地对着水泥土墙练球。有时候,在温暖的夜晚,他们会躲在宿舍的窗户后面,偷看刚为他们念完一本英国的探险书籍之后的他,在高尔夫球场上挥动一枝老旧的铁杆,蛇行穿过球场。那些书是他从昏暗的图书馆里随手拿来的毕格兹、魏柏西或费杰利等人的着作。每次他一挥球杆,他们就等着听他转动背部时的低声咒骂,而且也极少失望。他们还为他详细计分。在教职员同学生的板球赛中,他个人独得二十五分,然后才把球胡乱投给施陶德。“接住,陶德,接住球,你接下去打。不错,好孩子!”
他除了相当宽厚以外,还有一点也深受好评,就是对犯罪心理也颇为了解。这方面的例子不少,但最知名的一则发生在学期结束的前几天,施陶德在杰岷的字纸篓里发现一张次日考试的试题草稿,便将它以每次五便士的租金租给考生看。有些人付了钱,并且整晚在宿舍里用手电筒辛辛苦苦地把答案背下来。但是考试开始时,杰岷却发下一张完全不同的试卷。
“看这张考卷不必花钱。”他坐下时大声吼道,而后便使劲翻开《每日电讯报》,平静地开始专心阅读高阶层分子最近的会议,这些人即使在写女王指示的目标,也故意弄得叫人绞尽脑汁亦不知所云。
最后发生了一件猫头鹰事件,使得他们对他的印象各下结论;因为它牵涉到死亡,而儿童对死亡这个现象的反应各个不同。天气依旧很冷,杰岷带了一桶煤到教室,有个星期三,把煤炭在炉架上生着了后,就背对着温暖的火坐下来,测验学生的听写。起先有一些煤屑落下,他不以为意,后来那只猫头鹰就掉下来。那是一只体积颇大的猫头鹰,由于这道烟囱历经数寒暑都不曾使用,猫头鹰便在那里筑巢居住,而现在却被烟给熏了出来,因为在烟囱里东碰西撞,弄得筋疲力竭,老眼昏花。它先乱扭乱飞,劈里啪啦地掉在木头地板上的一堆煤炭上,而后躺在都儿,拱背展翅,一息尚存,张着被煤屑挡住视线的眼睛。望着这些男孩。没有一个人不害怕,即使英雄施陶德也吓住了。只有杰岷除外,他立刻将那只飞禽的翅膀合拢,抱起它一语不发地走出室外。虽然他们仔细倾听,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最后才听到走廊上传来的水流声,显然杰岷在洗手。“他在小便。”施陶德说,却只换来一阵紧张的笑声。后来他们下课走出教室,才发现那只猫头鹰仍叠着翅膀躺在凹地旁的肥堆上面。却早已魂归九霄,等着被埋了。比较勇敢的学生前去观察的结果,是它的颈子被拧断了。苏德列说,只有猎场看守人才懂得如此干净利落地杀死一只猫头鹰的方法,因为他家就有这样一个人。
翟氏预校中其余的人对杰岷的看法就比较不一致了。原先围绕在钢琴老师身上的话题早已消声匿迹。舍监支持罗比尔的看法,说杰岷很英勇,也很需要人照顾:他撑着那个背过活实在是奇迹。马先生说他是在一次喝醉酒时被卡车撞的。在杰岷表现出众的教职员球赛中,说起那件运动衫的也是马先生。马雷诺不会打板球,但是他和翟校长逛到球场去看他们比赛。
“你看那件大学运动衫是他自己的,还是借来的?”他开玩笑地高声问道。
“雷诺,你不该说这种笑话。”翟校长责备他,然后拍拍他那只拉布拉多犬的腹侧叫着:“咬他,吉尼,去咬那坏人!”
然而等翟校长走到书房,他的笑声就消失不见了,而且神情变得相当紧张。冒牌的牛津人并不难应付,他也见过不懂希腊文却教授古典文学的老师,以及毫不虔诚的教区牧师。这些人一旦被人戮穿,总是崩溃、哭泣而后离去,或者接受半薪而继续留任。但是有真才实学的冒牌货他还没见过,然而他却已知道自己不会喜欢这种人。查过学校的登记记录后,他打电话给石麦介绍所的一位石先生。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石先生问着,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呃,其实也没什么。”翟氏老夫人正在一旁刺绣。似乎没在听他说话。“任何人要求一张履历表时,总是希望那张表能填得很详实,尤其他是付了钱的,可不希望不清不楚。”
说到此,翟校长不禁怀疑石先生刚才是否正在酣睡,而且这会儿又睡着了。
“他是个很爱国的家伙。”石先生终于说。
“我可不是为了他的爱国才雇用他的。”
“他在船坞待过。”石先生的声音很小,似乎是从一大口浓浓的烟雾中发出的。“脊椎受损后在医院住过一段时间。”
“没错,但总不至于一住二十五年吧!是不是?”他一手遮住话筒,低声对他母亲说着。再一次猜想石先生一定又睡着了。
“反正你只用他到这学期结束。”石先生低声说道:“如果不喜欢他,尽管请他走路就是。你要的是临时代课的老师。我们就给你一个代课的,你要薪水便宜的,我们也给你一个薪水要求比较低的了。”
“这话固然不错,”翟校长强硬地反驳:“但是我给你们二十几尼的介绍费;我父亲和你们公司来往多年,我有权要求你们给我适当的保证。你们在履历表上面写着——我念给你听好吗?你们在上面写着:‘受伤之前,曾经在海外担任过数种极有前途的商业性职务。’这种经历不写也罢吧?”
翟氏老夫人一边缝纫一边点头赞同。“对!”她大声回答。
“这是第一点疑问,另外我还要说几句话。”
“别说太多。孩子。”他母亲警告他。
“我知道他一九三八年曾在牛津待过,为什么没念完呢?出了什么差错?”
“我好象记得当时发生了一件什么大事。”好一阵子后石先生才说:“但我想当时你太年轻了,所以不记得。”
“他也不可能一直在坐牢呀!”他母亲在一长段静默后说道,眼光仍未离开手中的女红。
“他一定在什么地方待过。”翟氏先生愁眉苦脸地说,望着那风来风往、通向凹地的果园。
整个暑假。罗比尔很不自在地由一个家转到另一个家,一下子被拥抱,一下子被舍弃的同时也常为杰岷感到焦虑:他的背痛不痛?他现在无书可教,只靠半学期的薪水过日子,不知在兼些什么工作?最糟糕的是,新学期开始后,不知还能不能在凹地里找到他?比尔有种形容不出的感觉,老觉得杰岷在这世上过着一种朝不保夕的生活,随时都会消失无踪,他很害怕杰岷也和他一样,没有一种天然的引力支持着他。回想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特别是杰岷问他有没有朋友的话,心里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