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完汪顾自己还有一摊子破事,可怜我连个接班的都没有,真不知道要忙到猴年马月去。其实要是早想到这一步,我就应该跟林森柏争一争华端竹,”张蕴然不认识端竹,于是做了个不明所以的求知表情,师烨裳“哦”一声,继而解释道:“一个小姑娘,今年有十七了吧?聪明得不得了,理论基础也相当深厚,逻辑思维极其发达。关键是这个小朋友心思很直,板正板正的,却又不迂腐顽固,真跟她的名字一样,端正如竹,柔韧如竹。近朱则能赤,近墨则能黑,在大局上把握得丝毫不差,一点儿也没有被繁文缛节侵害的痕迹,可塑之才啊。”
张蕴然听完一乐,咕噜噜喝掉整杯水,接过随行点好的一斗烟,一边抿,一边揶揄师烨裳道:“那你可是做了这辈子最大的一桩亏本生意,有所谓千金易得,良将难求,这么好的接班人,被林小奸商挖走了,你做梦都得哭醒。要么你跟林小奸商商量一下,让她把华端竹让给你?我听说她最近养了个奶娃娃嘛,都没到上学的年纪呢好像。大孩子领着个小孩子,我一想就忍不住笑。”
本来师烨裳还光羡慕郝君裔来着,经由张蕴然这么一提醒,她突然发现唯有她是膝下苍凉了,挫败感油然而生之余,她也不肯诉知究竟了,只郁闷地躬下身子,两臂环膝,把半个脸都埋到臂弯里去,在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撅起嘴来,满脸阴郁,凉飕飕地妒忌着林郝二人,同时又还要反省自己的迟虑——有事业,没人接班,这就意味着她到老都不能退休,这该如何是好呀?
与此同时,身在地球另一端的汪顾也在为孩子的事挠头,心道这该如何是好呀?
原来,她那最富权势的四舅公的二公子的第三个女儿正抱着她的左膝盖要给她当干女儿。起因说来倒挺简单的:汪顾是个好脾气,在一群衣冠禽兽中周身散发着“欢迎来欺”的气场。三四岁的小朋友对老好人自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果然全场谁也不爱,光找她玩儿。她被小朋友缠得不可开交也依旧是又笑又逗,可她越和蔼可亲小朋友就越以为她好说话,缠得就越发紧密,如此一来二去恶性循环,搞得小公主恨不能与自己爹妈决裂,认贼作父,死活要她让这位表姐给她当干妈,任你谁劝也不听,因为人家根本搞不懂“辈分”是个啥概念。
“你是不是嫌我长得不好看?或者是嫌我不聪明。”小公主鼓着腮帮子一跺脚,千年人精似地问出两句话。汪顾见她父母就在面前不远之处,唯有哭笑不得地敷衍安慰,“不不不,策策最漂亮了,也是姐姐见过的小朋友里最最聪明的一个。”其实她心里想的是您这也聪明得太过了,小小孩子就知道比美比智,这要长大了还怎么了得,我才不傻,给你当干妈?那我不是打自己嘴巴自认不会教孩子么?“可姐姐是姐姐呀,不能当干妈的,只有你叫阿姨的人才可以给你当干妈呢。”
不知怎么的,汪顾突然就想起了师烨裳。师烨裳要被这么一位不讨好的孩子死缠,那会是什么景象呢?一脚踢开?尿遁?捂脸?嗯。。。貌似都不太可能。她要把那禽兽的真面目一露,哪个不长眼的孩子斗胆接近她。就算有胆大的敢跟她撒娇,个纸老虎泰半会怕得“喵”一声抱头逃窜,就像当初小浣熊冲她示好时那样,瞧把她吓的,都手足无措语无伦次了。。。想到师烨裳,汪顾脸上的线条愈见柔和,简直都要涣散出母性的光辉。小公主的父母大老远地瞅见了,不禁对这位表亲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自己都觉得女儿难缠,动辄会将她流放,令其自寻快乐,却没想到他们这位高权重的野表亲居然深得女儿欢心,同时更不厌其烦地露出一派温柔和煦。。。念及如此,两人纷纷怀着歉意步上前来,一个把女儿抱起坐怀,一个则客套地伸手与汪顾行客套。汪顾也分不清他们谁是谁的娃儿谁是谁的爹,只好不分彼此地通通恭维。
孩子是一种相当厉害的社交武器,通过小公主,汪顾身边很快便自然而然地围起了一圈人,其中有老有少,却也枉论尊卑地其乐融融。
适才张鹏山向众人介绍汪顾身份时,他们当中很大一部分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位来自孤儿院的野亲戚。可等走近了一沟通,他们很快发现野亲戚身上并没有野习气,非但没有野习气,教养还相当到位,虽无有大家闺秀之从容,却有小家碧玉之顺巧。这么伶伶俐俐的一个人,抢的又不是他们的家产,那么对他们来说,便没有了与之不睦的必要——此种心态随人圈的扩大持续蔓延开来,汪顾终于成为了这场午后宴会的主角。不论她在张鹏山一门中地位如何,反正在远房表亲这边,她的身份已经得到公允的承认。除了六个身段高企的老先生,几乎每一个人都主动上前与她打过招呼。她一身小白领的本事好用到老,在这等局面中,倒也没觉得怎么样力不从心。
傍晚六点,晚宴即将开席,老宅辽阔的院子里铺天盖地的摆满了覆着暗紫餐布的圆桌。汪顾足蹬八厘米高跟鞋,街边流莺似地站了一下午,这会儿早就又累又饿。摸摸正在敲鼓的肚皮,她简直有心放弃教养钻进后厨神不知鬼不觉地当一回硕鼠——抢先把好东西都吃光,让别人吃边角料去。
她这厢正饥肠辘辘地径自阴暗着,张鹏山却是打着灯笼找她多时了。众人一见张鹏山独力摇着轮椅过来,纷纷自觉为他让路。汪顾是个会来事儿的,瞧他费力,便快步迎上前去,作孝子贤孙状扶住他轮换背后的把手,躬身在他耳边,“张老,您要去哪儿?我推您过去吧。”
☆、戏里戏外
张鹏山扭头,有些为难地笑道:“呵呵,我不去哪儿,就找你,想跟你说几句话。”
为避免无端猜测,两人都用了旁人听得见的音量,一众亲属又都是识趣的人,也不用他们抱歉请辞,只就此潮涌而去,剩下他们俩,大眼瞪小眼地对望了好一会儿,直到汪顾忍不住开口问话,方才解了这平湖无波的尴尬,“张老,您刚说。。。有话要讲?”
张鹏山也不知怎么回事,居然看汪顾看得发愣,经过对方提醒,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哦。。。对,我是有个事情想跟你商量。”
汪顾心无城府坦荡荡,闻言便是一笑,从善如流地答得落落大方,“您请说。”
她一大方就真大方,相形之下,张鹏山倒显得忸怩了,摸着脑袋半天哼不出个屁来,好容易哼出两个字,居然是,“汪顾。。。”被点名者几乎已经被饥饿耗尽体能,眼见距离开饭还有一段时间,就更不会浪费精力跟他急躁,他不说,她笑着等,他开腔,她笑着听,“汪顾。。。我、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他摩挲头上伤疤,眼睛多愁善感地盯着地面。汪顾双眉一抬,背手弯腰,嘴边挂着丝缕玩笑意味,无声无息,作洗耳恭听状。张鹏山欲言又止了好几回,最后终于肯倾诉衷肠,但分寸拿捏得很好,是请求与哀求的综合,“我、我希望你今天能在人前买我一个面子,就算装的,也认一次祖宗,好不好?”
其实汪顾时刻预备着这一天,照往常,她一定不会答应,但今天。。。似乎可以考虑。
她不是师烨裳,她是汪顾。她一个小白领的出身,自然生不出大小姐的执拗性子。既然她可以接受张蕴兮是她亲妈这个事实,放在本心来讲,已然是接受了血亲这种关系。此前,她之所以不愿认祖归宗,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她不想伤害父母的感情。然而当下她发现,即便她在张家认祖归宗,汪爸爸和汪妈妈也是半点风声也收不到的,因为两家人仿佛活在两个世界里,相互之间的唯一联系关节就只有她本人。父母要知道她认祖归宗的消息,除非张家登报,但她可以要求张鹏山不对此事进行渲染——这是一方面考虑。而今天她愿意予以“考虑”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场合。
她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立场去掌握那些珍贵的人脉,不认祖归宗,名就不正,名不正,身份就不正,身份不正,在与人交往时免不得会隔着一层隐晦暧昧的薄纱,表面上已不是个推心置腹的姿态,深交到利益层面则必然要举步维艰,如此,有资源却用不顺手,实非她所欲求,既然百利而无一害,那,认一个就认一个,反正祖宗不嫌多,不看有多少人舔鞋子抱大腿,祖宗还怕认得少了呢——她这头打定了主意,可还不能满口答应下来。在张鹏山面前,她对所有要求都要习惯性地惺惺作态一番,目的无他,只不愿被人认作可以轻易揉圆搓扁的对象。
“这。。。”似苦恼又似不愿地直起腰身,她空着个脑袋将视线放向辽远的天际。
张鹏山从她这副写意站姿里瞧出了一些心意摇摆的苗头,就急忙乘胜追击般将他那前提条件因为如果而且但是倾巢而出:“我知道你也为难,我。。。我没生你没养你,没有任何立场让你认祖归宗,可你就当是体谅我这个老头子一回,帮帮我吧。我们七兄弟都好面子,如果我这一门的接班人连叫我一声外公都不肯,他们指不定会怎么嘲笑我。这大概是我们有生之年最后一次团聚了,我不想背着一身嘲笑讥讽进棺材,你要是能帮,我九泉之下都不会忘了你的恩情,你要是实在帮不了。。。我。。。也不会有任何埋怨的。”他说着说着,眼里就不自觉地蒙了水汽,泪眼婆娑的样子别有一线温情。
汪顾低下头看着他,他仰起头看着汪顾,血统上的祖孙俩含情脉脉地对视了几十秒,最终还是汪顾皱着眉头,宛如壮士生子那般携带满脸不甘之情,退让了,“好吧。但这个消息一定不能公开,现场不能有新闻媒体,也不能有影像或录音资料存底。”当下她是一个只手遮天的角色,她说“不能”,放眼张鹏山一门,就没有人敢“能”。
“好!好!都听你的!今后都听你的!”张鹏山今日里第二次喜出望外,顿时兴奋得四肢躯干脑袋连眼皮一道整齐地颤抖,若非晓得他长期服用抑制类药物,血压升也升不到夺命地步,汪顾简直怀疑他会活活的乐死过去——她刚瞄见他间歇性地翻了好几个白眼来着,想必要不是药力作用,他指不定在翻完哪个白眼之后就驾鹤归西了。
约莫十分钟后,他们就认祖归宗的步骤达成了共识。期间汪顾着重强调将此事放在宴会后半部分进行,至于原因,她不肯说明。张鹏山是聪明人,这种时候绝不得寸进尺,只唯唯诺诺地答应她所有要求,三不五时地把头点得像捣蒜,临了让汪顾都觉得自己太过骄纵跋扈,瞧把个老人家欺负成什么样子了——呃。。。倒也活该,让你把我丢孤儿院里去!
此一时,汪顾的心情又不若适才清澈了,甚至复杂得几乎有点儿纠结:她不愿这样恶劣地对待一个濒死长者,因为首先就违背了汪家二老的一贯教育,是个素质问题。可她还不能真心地对张鹏山好,即使撇开师烨裳那层关系不提,她自己心里也扎着根刺。
幸而人在温饱问题面前总会表现出动物性,待得饭菜上桌,她那满腹纠结便一扫而空了,转为肠子纠结——她位列主席,身边全是垂老廉颇,一个个吃得慢条斯理好不文艺,且大多数时间里说得比吃得还多,你一言他一语她都得接茬应付,搞来搞去竟教她连抬筷子的功夫都没有,饿得一双眼睛跟两颗巨型祖母绿似的,幽幽地散发着哀怨,落在别人眼里,还都以为她是多有涵养的人:你看,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嘛,孩子吃饭都吃得如此凄美,可见是受了苦却不怨恨的。好孩子啊。好孩子。老大哥真有福气,当年做错一桩人命关天的事,现在倒捞回一个别人教好的外孙女儿。。。分明是一桩空手套白狼的生意。
汪顾倒不晓得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个白狼的角色,但她富有远见卓识,抢先一步端正了自己的位置,众望所归地变成了狼。借口补妆离席,她火速奔到后厨,以试菜为名逐一检验尚未呈堂的菜品,一会儿嫌这个咸一会儿嫌那个淡,却是吃得满嘴流油一头大汗。好在厨师们都见过世面,早对这种东家见怪不怪。她说她的,他们做他们的,只不过为了搪她意见,尽量把好东西挑大块儿的让她“尝”,尝饱,她走了,他们也懒得非议,继续该干嘛干嘛。
重回人间的小白领肚里有粮,心中不慌,甫落座便轻松沉稳地展开了人面场上的主动进攻,用从师烨裳处学来的皮毛和自己这身虚以委蛇的工人阶级本事,很快便不卑不亢地将一桌子老先生招呼得落花流水——张家从没出过这样气质杂交的品种,众人只觉她似一阵夹带着土腥味的雨后清风,就都对她抱有新鲜的好感。至于她说了什么,其实并不重要。张家老一辈不乏人中龙凤,无论学识还是阅历都非腌臜晚辈可比,她那些话里纵有几处错谬,他们也懒得发现纠正,全当是拂面春风,听着舒心就好。
有了师烨裳那一巴掌的教训,汪顾得意,却不敢忘形,席间一味以茶代酒生怕失态,相较一旁已然东倒西歪的若干同辈,便更显得鹤立鸡群弥足称道。张鹏山见此情景,也不予插话,只在位首笑得合不拢嘴。于两旁陪席的张蕴矣等人虽是又妒又恨,无奈身在屋檐下,唯有铁青着脸把所有肉类当成汪顾,闷声不吭地大口咀嚼。
一时宴席开过,酒会即将拉开。佣人忙于撤席换场之际,宾客云集宅内三厅,喝酒的喝酒饮茶的饮茶,热热闹闹一堂,喜气洋洋一室。
眼见吉时已到,张鹏山便有些急不可耐了。他先将六个老头叫到一起,窸窸窣窣地交谈了几分钟,后又嘱咐管家将那兼做祠堂的餐厅插香点烛摆开阵仗。汪顾在这期间被小公主缠得密不透风,根本分不出精力去搭理他那些闲事——她要资源而已,剩余一切都是演戏。对着檀木疙瘩们磕三个响头不构成人格侮辱。在张蕴兮墓前她“亲妈”都叫出口了,想来叫张鹏山一声“外公”也是应当应份。
这一夜张家老宅的漆黑上空绽开了大朵大朵的烟花。无论谁人脸上都堆积着笑。
汪顾自认不是当交际花的料,便没有像只花蝴蝶一般穿梭于人群,她只是长久端丽地站着,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橄榄枝,脸上笑得一片热情洋溢,实则人在戏里,心在戏外。
。。。。。。
既然张鹏山在资源上做出这等让步,师烨裳便不用再与张蕴然商量什么——委实也商量不出个什么,于是隔天就驱车赫尔辛基登上飞机,日夜兼程地往B城返回。登机之前她倒是罕见地有心了一次,居然晓得要将行程告诉汪顾。
汪顾昨天刚认完祖宗,应酬嘉宾的兴奋心气儿还没过去,闻言当即克制不住地欢呼了一声,偏偏赶上购物高峰,路上人来人往,搞得正陪她逛着大街的岑礼杉十分尴尬。“那孩子有长进,都会吱我行程了!”汪顾收起手机,得意洋洋地向岑礼杉炫耀。
要换旁人,该以为电话那头的其实是个畜生了,所以冲着话筒吱一声就能把主人高兴成这副德行。不过岑礼杉对师烨裳很有了解,知道她金口难开,只是这话茬她该怎么接呢?承认师烨裳的长进无异于指骂师烨裳是畜生;不承认师烨裳的长进吧,又相当于在说师烨裳连畜生也不如,为难之下,她唯有点头顺道:“师小姐是个相当不错的人。”就是脾气性情都相当不好——为免惹恼现任老板,她咕嘟一声,硬把后半句咽了下去,心里却仍要为汪顾害委屈:世间那么多好女人,你谁不好找,偏去招惹师烨裳。吱你个行程就把你高兴成这样,要是给你倒杯茶,还不得把你活活乐得脑溢血?
☆、当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