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我突然喊了一声,像下命令似的,我看到总编呆愣地望着我,他大概第一次看我发这么大的脾气,有点不相信这声吼是从我的喉咙里嚷出来的。不等他反应,我继续吼了起来:你以为八角楼的开发只是简单的商机吗?只是个别商人的利益吗?你错了。如今的中国,几乎每座城市的天际线都是崭新的楼群勾勒出来的,那些陡升陡降的曲线,是欲望,是创造,是权力,是财富,是贪婪……城市的天际线与所有人直接相关,人们在它的框架中生活,享受物质,享受太平,享受所有能享受的东西,如果人类这样下去,会不会放弃对自己未来的思考,会不会放弃对历史的审视,会不会内心虚弱以致精神空洞……八角楼的存在就是对本城生活着的人们一个历史的提醒,人类还有过二战那样的错误,而那样的错误只是因为人类自我意识的疯狂。
我转身出门,不再看总编,我觉得自己刚才的咆哮和叫喊在总编的眼里很可能像是一个自不量力的疯子,疯就疯吧,不论别人怎么看,我都要把八角楼的事情进行到底。
在楼梯口,一阵风迎面吹来,我的旗袍下摆被风吹得左右飘浮,一瞬间露出我被丝袜遮掩起来的大腿,我看了一眼,用手抻了抻,风过后,旗袍又恢复了从前的平展。然后我走出楼道口,奔向停车场,我想我要去找一下赵宗平,看看这个分管城建的局长究竟是什么态度。车子发动以后,我想起一句话,很像话剧的台词:我就像堂吉诃德一样,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去撼动城市建设的风车。
我是不是有点不自量力?!
赵宗平正对着孙副市长的批示发愣,“同意开发”几个字清清楚楚地写在有关八角楼的材料上,他有点不相信这是孙副市长的批示,这么敏感的问题他没有必要急着批示,可他却让夫人李璐把材料拿了回去,第二天又让夫人李璐把批好的材料送了回来,赵宗平真有点搞不懂,一向谨慎的孙副市长何以如此匆忙地批阅此事?赵宗平拿起电话,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叶奕雄,可他又犹豫起来,还是等一等看一看吧,前段时间有关八角楼在二战期间做过慰安馆的报道,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那个女记者郭婧还在城建会议期间特地采访了自己,在这个问题上当时自己也表明了态度,一旦八角楼开发商业区的信息透露出去,郭婧会不会来找他的麻烦,在他看来,女记者郭婧绝不是个好说好了的女人,她的那双眼睛给人一种永不妥协和穷追不舍的感觉。
赵宗平把有关八角楼的批示材料放在一边,然后就起身准备到下边的几个工程点转转,本城近年来搞了几项民心工程,道路啊桥梁啊文化艺术中心啊,施工摊子太大,有一处穿山隧道至今未完工,本来预计三年完工,可都搞了五年了还未收尾,通车一个月又关了,被市民戏称为豆腐渣工程,赵宗平上任之初就听说了此事,但他一直未参与,前几天上级领导跟他打招呼,说省里要来个参观团,务必抓紧时间让隧道通车,这下赵宗平不得不去现场看看了,再不去就是对工作的失职了。
刚走下一层楼梯,迎面碰上了风尘仆仆的郭婧,赵宗平一愣,郭婧也一愣,赵宗平估计郭婧是来找他的,便说:找我啊?
郭婧气喘吁吁地说:不找你找谁呀?
赵宗平知道郭婧又是为八角楼的事情来的,便推脱说:我马上去工地,省里领导要来检查,换个时间吧。
郭婧执拗地说:不行,我比你还十万火急呢。说着就往楼上走。
赵宗平只好跟在她的身后,重新打开办公室的门。
郭婧进门就坐在了沙发上,赵宗平要给她倒水,郭婧说:不必了,领导忙,我也长话短说吧。
赵宗平还是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在郭婧面前,然后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问:找我还是有关八角楼的事吧?
对呀,你看看我陪李曼姝去了一趟东北老家,她一路上的讲述我记录了这么多,真是一本二战的血泪史,我都哭了多少次呢。郭婧说着拉开包,取出一摞厚厚的材料摆在赵宗平的办公桌上。
赵宗平翻看了一会儿,又将材料推给郭婧说:真不容易,能把材料整理到这份上真不容易,我不用看就已经很感动了。郭记者,你的敬业精神实在让我钦佩。下一步准备把这些材料怎么处理,出书还是在报纸上发表?
郭婧手翻着那些材料说:目前看,只能出书了,我们报纸不可能发表,总编的态度早就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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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赵宗平急切地问。
郭婧叹了口气说:报纸因为报道二战期间八角楼慰安馆的情况,得罪了本城的房地产开发商,他们联合起来不在报纸做广告,报社一下子损失了数百万元,总编觉得是八角楼惹的祸,再也不想染指八角楼的事情了。这事肯定是你那位老同学叶奕雄发动的。
我跟叶奕雄的关系可没有你跟他的关系铁,我们只是同学,而你们是情人关系,十几年的情人关系,据我所知,叶奕雄对你有很深的感情。赵宗平说。
可我们目前已经闹翻了,为八角楼的事闹翻了。郭婧说:为了八角楼,我失去了爱情,为了八角楼,我还失去了报社总编对我的契重,可我仍然不想放弃对八角楼的关注,作为二战期间的历史见证,它应该回到本来的位置上,警醒后人战争是多么可怕,和平是多么可贵。今天我来找你,就是想寻求你的支持,要知道我是很欣赏你的思维的,毕竟留洋归来,思想上没有那么多世故的俗套。
赵宗平从办公桌的一角拿起一叠材料递给郭婧说:给你看市领导的批示等于违规,不过记者是无冕之王,记者的权力也是超乎常人的。
郭婧拿过材料一看,眼睛立刻瞪大了,几乎是愤怒地叫喊道:这个孙副市长简直是脑子里生蛆了,他怎么跟开发商穿起一条裤子来了,难道他不懂得尊重历史吗?郭婧说着站了起来,将孙副市长批过的材料拿在手里说:我现在就去找他,我倒要问问他凭什么这样批阅,是不是拿了开发商的好处?
赵宗平见郭婧火头四起,怕她真风风火火地闹到孙副市长那里,而孙副市长一旦知道火头是从城建局引起的,会对他怎么看?赵宗平略微沉思了一会儿,对郭婧说:你去找孙副市长,无非想让他把自己的批示改掉,还八角楼历史文物的地位,可你想过没有,一个领导者的意志会被别人左右吗?领导定下来的事情会坚持到底的,哪怕是错了,他都会坚持。
郭婧觉得赵宗平分析得有道理,便说:依局长的意思我应该怎么办?
赵宗平沉思了一下说:这样吧,我马上给孙副市长打个电话,就说报社记者来采访八角楼的事情,想采访分管这顶工作的市里领导,如果他同意接受你的采访,你就拿着这份材料去见他,就说从我这里抢走的。
郭婧心里暗笑了一下,觉得赵宗平真是一个圆滑的人,凡事都安排得天衣无缝,人际复杂的官场可能真就需要这样的人吧。她没表态,看着赵宗平打电话。
赵宗平拨了两次电话才把电话接通,孙副市长好像正跟什么人谈话,电话里传出了说话的声音。
赵宗平说:孙副市长,您出差回来了。报社有位女记者想采访您,她在我的桌子上看到了有关八角楼的批示,她想采访您。
什么批示?孙副市长问。
有关八角楼的批示呀,您不是出差前让夫人从我这里把材料拿走的吗?批过后又让夫人送了回来。赵宗平实话实说。
什么什么?我夫人怎么掺乎到我的工作日程中去了,你个赵局长别弄错了吧?孙副市长半开玩笑说。
我怎么可能弄错呢,这是真的,就发生在你出差之前。赵宗平坚定地说。
那你赶快让那位记者来吧,你也来,顺便把我批示的材料也带来,我夫人掺乎我的工作,简直莫名其妙。孙副市长在电话里嘀咕着。
赵宗平放下电话,突然感到不对劲,怎么孙副市长好像不知道批示八角楼这件事,可材料上明明是他批阅的字迹……这事可真怪了。他心里纳闷,但没说出来。
郭婧见赵宗平发愣,便提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