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垃圾,顺便抽根烟,十点一刻,孙大力在料峭寒风中,瑟缩着,躲进平和花园4栋的玻璃大门。
平和花园的房,离婚时,是判给陈晴的,两人说好,抚养权在谁那,房子在谁那。自从壮壮和孙大力过,陈晴又在郊区上班,房产证虽改成陈晴单独拥有,事实上,成了孙大力带着壮壮住这边,即便壮壮到四惠借读,他怕妈妈,陈晴的宿舍又小,每天早上八点学生要到校,而班主任七点二十必须到岗,陈晴自顾不暇。于是,这些日子来,他们仨约定俗成,周一到周五,壮壮跟着孙大力来回,孙大力搬回了平和花园。中午,偶尔,陈晴去二十五中食堂看一眼壮壮,周五晚,他们一起回城里,陈晴负责检阅壮壮一周来的学习情况,孙大力负责三人吃喝。
孙大力哆哆嗦嗦进电梯,他是和壮壮吵了架下楼的。臭小子,从前和陈晴为成绩吵,离开陈晴,奔赴爸爸的怀抱,又为爸爸不能给他讲题,啥也不懂吵。
今晚,晚饭后,父子俩大眼瞪小眼,围着一篇名叫《心愿》的作文题发呆。壮壮想写一篇石破天惊,让全班同学为之惊艳的作文,如果陈晴在,她会自己先想一遍,让壮壮同步想,两人前后脚拿出方案,比一比谁的更好,选定后,再做深加工。陈晴做的工夫细,还会专门为壮壮的作文查好词好句名人名言,在成稿上搞装修,这些对于看书只看笑话,认字不超过三千个的孙大力来说,未免强人所难,但曾经沧海难为水,壮壮换了伴读人,标准在那,不能降低。
“爸爸,你怎么这点小事都搞不定?”壮壮愤愤不平。“你自己的学习为什么要我操心?我上了一天班,回来还要给你做饭,还得管你学习,还要帮你写作文?”孙大力叫苦连天。
“我们班同学的作文都是家长辅导的!”“那你去找别的家长!”“以前妈妈都会帮我辅导作文!”“那你去找你妈!”
父子俩呛完第一轮,还有第二轮,孙大力在厨房刷完碗出来,听壮壮嘀嘀咕咕,“除了会做饭,还会干什么!”“我还不如跟妈妈过!”孙大力闻言,上手就要打。不驼背的情况下,孙大力和壮壮一般高,然而他驼背,他本意想揍壮壮,实际情况更像是两人要搏斗,壮壮愤怒地瞪红眼,“你这样和我妈发起疯有什么区别!”孙大力悻悻放下拳头,“我才明白你妈为什么会被你气疯!”
出来十五分钟了,孙大力盯着电梯上的数字不断下降,“叮!”一层到了。电梯间只有孙大力一人,他轻轻按了“5”,把擦得锃亮的电梯门当镜子,照了照,他看见一个深锁眉头的中年男人。听说有人形容,生活是一地鸡毛,他一定是没管孩子学习,管孩子学习,生活就是一地鸡骨头。
孙大力想想回去要面对的鸡骨头,摇摇头。不对啊,电梯在“3”和“4”之间跳跃?难道眼花了?还是幻觉?孙大力再摇头,3、4,4、3,完了,电梯坏了?想到这,孙大力眼睛发黑,呼吸急促,他的手情不自禁颤抖起来,他全凭意志用颤抖的手对着电梯按键一通乱按,所有楼层都按了,没有反应,还是没有反应,按开门、关门键,也没有,按通话键,有反应,但是盲音,物业不在?
他的两条腿像面条一样软,再看电梯内部,压抑、窒息、幽闭,四壁冰冷,像从四面往他脸上压,不知何时,他蜷缩在一角。
坏了,壮壮还在家。一直未归,他会不会着急,会不会出去找爸爸?全凭父爱,孙大力意识稍微恢复些,他盯着不断闪烁变换的电梯数字,拿起手机,还好,还有一格信号,时间竟然只过去不到十分钟。
“@所有人,我是4栋503的业主,各位邻居,我被困在电梯里了,是4栋最左的电梯,打电梯求救电话没人,哪位邻居方便,帮我找下物业?”孙大力在业主群发出求救。“啊!电梯又坏了?我家90岁老人有一次在电梯里被困,差点吓死了,差点出人命!”邻居A回。
“被困电梯没人管,电梯求救电话没人接,电梯下坠没人理,小件家具扔垃圾也不管,热水不热且黄,物业做什么决定都不通知,小区到处私设广告,感觉物业就提供了倒垃圾服务!”邻居b气愤填膺。“我还碰到过一次电梯门没关上,电梯就开始运行了!”邻居c当个笑话讲。他们自顾自地聊着,直到邻居d出现,才提供了有意义的意见,“@503业主,报警吧,报警就能立案。”
对,报警,孙大力坐直些,脊背靠紧电梯壁,时间太久,冰冷的金属墙壁居然被他捂出一丝暖意,电话通了,孙大力断断续续地说着,“您好,我在平和花园……”信号不太好,孙大力连说几遍,事实才交代清楚,接下来,只能静等救援。
坏了,周一到周五,壮壮没有电子产品时间,无法联系,孙大力坐得更直些,他发微信给陈晴,没回,他只剩百分之二十电了,要省着用,但他仍狠狠心,拨通陈晴的电话。
响好几声,才有人接。孙大力没等陈晴说话,先开口了:“我被关在电梯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壮壮一个人在家,你能不能……?”“什么?”陈晴的尖叫声,“你再说一遍?”孙大力被气半死,他快缺氧了,手机快没电了,还要再说一遍?画外音传来,是个男人,“宝贝,浴巾在哪儿?”“没浴巾,我光着出来了啊!”孙大力不由分说,挂断电话,他将心声念出声:“荡妇!”
一背的汗,他抬起头,让脖颈好受些,他睁着眼,天花板慢慢压下来,他闭上眼,默数着,“1234”“5678”,一千了,一万了,什么时候警察能来?“我会不会死在这了?”他正想着,陈晴的电话一遍遍打来,他一遍遍掐断,陈晴不再打来,他看一眼手机,不是她不再,是手机彻底没电了。“这个死女人!”他咒骂道,仿佛今晚的霉运,和孩子的,和电梯的,都是陈晴的错,陈晴的祸。
孙大力眼前一黑又一亮,死女人来了。逼仄空间里,已故丈母娘的脸出现在他面前,陆援朝飘浮在半空中,呈透明状,她俯视着昔日爱婿,悲悯而威严,“大力啊,把赔偿款还给小晴。”
是梦吗?还是幻觉?很久以后,孙大力才明白,那是他的不安、他的良心。地面,水越来越多,孙大力浑身发抖,瑟缩一角,裤子全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