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先生,你一定有什么东西没有告诉我们。”林少佐回到审讯室,翻开笔录卷宗,仔细读起来。
提词人终于睡醒了。鲍天啸抬起头。
“我觉得好像从前见过她。”
“见过谁?”
“那个女人。”
林少佐继续看着审讯记录,一阵风吹进来,页角在他的手指下扇动。
“说下去。”林少佐掏出手枪,退出弹夹,拿它当镇纸压在页角上。
鲍天啸仍在犹豫。艰难地寻找词句,几乎想收回说过的话,就好像那个女人是他心底最大的秘密,而不是什么陌生女刺客。就好像现在是故事本身的完整性在逼迫他揭露某种令人羞于开口的隐私。就好像一个作家终于技穷,不得不把自己的丑闻当作别人的笑话讲出来,担心最后会被读者发现。
“我没有认出来。在二楼楼梯间遇到她,她去三楼,我往下。我忽然觉得在哪见过她。如果不是那么一转身就错过,如果能多看几秒钟,我当时就能想起来。”
“那你是什么时候想到的?”
“爆炸以后。”
“爆炸以后全想起来了?”
“我也不敢肯定。楼梯上一个照面她就转身——上次见到她,地方很暗,在跳舞场。她坐另外一只台子,三个男人,三个女人。距离远,他们那个台子在角落里。只有自己带着舞女的客人才会坐那种位子。大家去那种野鸡舞场,有时候会自己带着舞女,从其他舞场。这里开门晚一点,可以跳通宵,租界里跳舞场,巡捕房规定十二点要关门。很多客人都是从别的舞场把舞女领过来。愿意到这来的没什么高级舞女。”
“哪个舞场?”
“忆定盘路。有一家九久俱乐部。”
“时间?”
林少佐终于从审讯记录中抬起头,向后仰靠在椅子上,抱着手臂。
“两个月前。如果从爆炸时算起,有一个半月。”
“过去那么久。又是在舞场,灯光又很暗,她坐在角落位子,你竟然能记住她的脸。时隔一个多月,在楼梯间与她擦身而过,你一下就认出她来。”
“不是一下子,爆炸以后——她跟别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她一进舞场就让人觉得不一样。不像个普通舞女,不像这里驻场的那些。”
“我懂了,你是说她看起来很高级。”
“如果不是在跳舞场——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舞女。”
“所以她相当引人注目,尤其在那种下等场所。”
“并不特别让人注意,她们坐在角落。可能觉得那里安静。舞场有表演,有人喜欢看那些,就坐中间。”
“啊——嗯,我懂了,脱衣舞。魔都。令人着迷的地方。我有一个朋友,他一定会喜欢你这个故事。战前我回日本读陆军大学,常去东京神田北神保町中华书店看书。在那里交了几个朋友。有一位武田君,回想起来让人感慨啊。
“他也是个小说家,虽然他还没有发表作品。他会喜欢你说的那些事情。他也是为上海着迷的人呢。我有时候会对他说:泰淳,你说得不对。中国不是你想象中那个样子。他也是一个放浪形骸的大才子啊,跟你一样。我喜欢他。一喝醉他就大哭。一个美食主义者,春日夜晚坐在隅田川岸边赏樱,一定要到大多福吃一碗关东煮。用日高昆布、鲣鱼煮汤——鲍先生,改天我要请你吃一顿和食。”
林少佐从不顾及别人能不能跟得上他的表演节奏,他的乡愁戛然而止:“但是,鲍先生,就算你见过她两次,也不能因此指认她就是刺客吧?”
“可她就是刺客,”鲍天啸也有别开生面的脚本台词,“她在舞场里开枪杀人了。”
“开枪?在舞场开枪?你看见她在舞场开枪杀人?”就算天才演员有时也找不到恰当方法。
“夜里十二点,表演开始。座席灯光暗下来。只有舞池亮着。有些女人偷偷离开,对人说去化妆间。这不奇怪,有哪个女人会喜欢一群女人脱光衣服在面前跳舞呢?她就在门口开枪,枪声一响,舞场里就乱了,谁也不知道谁在哪。”
林少佐转头看着我:“那段时间有没有人在忆定盘路被枪杀?”
“沪西常有枪击案件。那段时间在鲍先生说的那个舞厅,没有恐怖活动报告。没有我们的人遇刺。”
“特工总部没有案件记录,难道租界巡捕房也没有?”
“沪西发生案件,巡捕房很少有记录。”
“看起来沪西治安工作必须加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