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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部分(第1页)

厨房很大,但似乎没有人。萧家骥仔细察看着,一步一步走过院落,直到灶前,才发现有个人生在灶下烤火;人极瘦,眼睛大,骤见之下,形容格外可怖,吓得他倒退了两步。那人却似一个傻子,一双虽大而失神的眼,瞅着萧家骥,什么表情都没有。

『你是什么人?』他问。

『你不要来问我!』那人用微弱的声音答道∶『我不逃!逃来逃去逃不出他们的手;听天由命了。』听得这话,萧家骥的心凉了一半,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无语。

『看你这样子,不是本地人;哪里逃来的?』

看他相貌和善、而且说话有气无力,生趣索然似的,萧家骥便消除一恐怕戒备之心,老实答道∶『我从上海来。』『上海不是有夷场吗?大家逃难都要逃到那里去,你怎么反投到这里来?』那人用听起来空落落的绝望的声音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何苦?』

『我也是无法,』萧家骥借机试探,却又不便说真话,『我有个生死至交,陷在杭州,我想进城去看他。』『你发疯了!』那人说道,『杭州城里人吃人,你那朋友,只怕早饿死了;你到哪里去看他?就算看到了,你又不能救他;自己陷在里头,活活饿死。这打的是什么算盘?真正气数。』话中责备,正显得本心是好的,萧家骥决定跟他说实话,先问一句∶『你老人家贵姓?』

『人家都叫我老何。』

『老何,我姓萧,跟你老人家老实说吧,我是来救杭州百姓的——也不是我,是你们杭州城里鼎鼎大名的一位善人做好事;带了大批粮食,由上海赶来。教我到城里见王抚台送信。』萧家骥略停一下,摆出一切都豁出去的神态说∶『老何,我把我心里的话都告诉你,你如果是长毛一伙,算我命该如此,今年今月今日今时,要死在这里。如果不是,请你指点我条路子。』老何听他说完,沉思不语,好久,才抬起头来;萧家骥发觉他的眼神不同了,不再是那黯然无光,近乎垂死的人的神色,是闪耀着坚毅的光芒,仿佛一身的力量都集中在那方寸眸子中似的。

他将手一伸∶『信呢?』

萧家骥愕然∶『什么信?』

『你不是说,那位大善人托你送信给王抚台吗?』『是的。是口信。』萧家骥说,『白纸写黑字,万一落在长毛手里,岂不糟糕?』

『口信?』老何踌躇着,『口信倒不大好带。』『怎么?老何,』萧家骥了解了他的意思∶『你是预备代我去送信?』

『是啊?我去比你去总多几分把握。不过,凭我这副样子,说要带口信给王抚台,没有人肯相信的。』『那这样,』萧家骥一揖到地,『请老何你带我进城。』『不容易。我一个人还好混;象你这样子,混不进去。』『那末,要怎样才混得进去?』

『第一、你这副脸色,又红又白,就象天天吃大鱼大肉的样子,混进城里,就是麻烦。

如果,你真想进城,要好好受点委屈。『』不要紧!什么委屈,我都受。『

『那好!』老何点点头,『反正我也半截入土的了,能做这么一件事,也值!先看看外头。』于是静心细看,人声依旧相当嘈杂,但枪声却稀了。『官军打败了。』老何很有把握地说,『这时走,正好。』

萧家骥觉得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听一听声音,就能判断胜负,未免过于神奇。眼前是重要关头,一步走错不得,所以忍不住问了一句∶『老何,你怎么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老何答道∶『官军饿得两眼发黑,哪里还打得动仗?无非冲一阵而已。』这就是枪声所以稀下来的缘故了。萧家骥想想也有道理,便放心大胆地跟着老何从边门出了长毛的公馆。

果然,长毛已经收队,满街如蚁,且行且谈且笑,一副打了胜仗的样子。幸好长毛走的是大街,而老何路径甚熟,尽从小巷子里穿来穿去,最后到了一处破败的财神庙,里面是七八个乞儿'奇。书',正围在一起掷骰子赌钱。

『老何,』其中有一个说,『你到没有死!』

老何不理他,向一个衣衫略为整齐些的人说∶『阿毛,把你的破棉袄脱下来。』

『干什么?』

『借给这位朋友穿一穿。』

『借了给他,我穿啥?』

『他把他的衣服换给你。』

这一说便有好些人争着要换,『我来,我来!』乱糟糟地喊着。

老何打定主意,只要跟阿毛换;他的一件破棉袄虽说略为整齐些,但厚厚一层垢腻,如屠夫的作裙,已经让萧家骥要作呕了。

『没有办法。』老何说道∶「不如此就叫不成功。不但不成功,走出去还有危险。不要说你,我也要换。『听这一说,萧家骥无奈,只好咬紧牙关,换上那件棉袄,还有破鞋破袜。萧家骥只觉满身虫行蚁走般肉麻,自出娘胎,不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只是已穿上身,就决没有脱下来的道理。再看老何也找人换了一身衣服,比自己的更破更脏,别人没来由也受这样一分罪,所为何来?这样想着,便觉得容易忍受了。

『阿毛!』老何又说∶『今天是啥口令?』

『我不晓得。』

『我晓得。』有人响亮地回答,『老何,你问它做啥?』『自然有用处。』老何回头问萧家骥∶『你有没有大洋钱,摸一块出来。』

萧家骥如言照办;老何用那块银洋买得了一个口令。但是,『这是什么口令呢?』萧家骥问。

『进城的口令。』老何答道,『城虽闭了,城里还是弄些要饭的出来打探军情,一点用处都没有。』在萧家骥却太有用了;同时也恍然大悟,为何非受这样的罪不可?走不多远,遥遥发现一道木城;萧家骥知道离城门还有一半路程。他听胡雪岩谈过杭州十城被围以后,王有龄全力企图打开一条江路,但兵力众寡悬殊,有心无力。正好张玉良自富阳撤退;王有龄立即派人跟他联络,采取步步为营的办法,张玉良从江干往城里扎营;城里往江干扎营,扎住一座,坚守一座,不求速效而稳扎稳打,总有水到渠成,联成一气打开一线生路的时候。

由于王有龄的亲笔信,写得极其恳切,说『杭城存亡,视此一举,不可失机误事,』所以张玉良不敢怠慢,从江干外堤塘一面打、一面扎营,扎了十几座,遭到一条河,成了障碍,张玉良派人夺围进城,要求王有龄派兵夹击;同时将他扎营的位置,画成明明白白的图,一并送上。王有龄即时通知饶廷选调派大队进城;谁知饶廷选一夜耽误,泄潜心机密,李秀成连夜兴工,在半路上筑成一座木城,城上架炮。城外又筑土墙,墙上凿眼架枪,隔绝了张玉良与饶廷选的两支人马;而且张玉良因此中炮阵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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