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栎木
如果你不曾在农场待过,那么你可能会犯两种常识性错误:其一,你会认为早餐的食物来自杂货店;其二,你以为只要有暖气炉就会有暖气。
为了不至于犯第一种可笑的错误,你有必要亲自开辟一个菜园,栽种各种各样的蔬菜和水果。而且,你的菜园最好周围没有百货店,免得百货店琳琅满目的商品让你没有种菜的动力。
至于避免犯第二种错误,你最好再劈好一大堆栎木柴,然后放在壁炉旁边,如果你屋里没有暖气炉会更好。二月,在乍暖还寒的天气里,时不时会有大风雪。屋外的树木随风摇摆,大风和暴雪把气温降到了最低。这时候,你可以躲在屋子里,让燃烧的栎木温暖你冰凉的双脚。把已经劈好的木柴堆积在屋里,此时你的内心自然就会明白暖气来自哪里,并会非常感激它们:幸亏有这些好栎木,才为我带来温暖的冬天!你的这份感激之情,是那些身处大城市、围在暖气炉旁度周末的人们无法感受到的,因为他们身边没有好栎木,只有毫无生气的暖气炉。
所以,在六十年代中期,也就是在这棵栎树刚刚开始生长的时候,也许刚好赶上兔子的数量正在衰减。而长成了这棵栎树的种子,应该是在五十年代便掉在地上的。那时,有篷的马车时常在道路上经过,朝着大西北行进,把道路碾得寸草不生。没有了茂密的杂草,这粒幸运的种子尽情地享受阳光,舒畅地伸展最初的叶子。要知道,在一千粒栎树种子中,只有一粒能够长到和野兔抗衡的高度,其他都是在一出生,就被草原茫茫的杂草淹没了。
一想到这棵栎树没有遭遇厄运,反而活了八十年,吸收了八十年六月的阳光,我的心里就感到非常欣慰。如今,我用斧头和锯条从八十岁的栎树身上索取栎木柴,栎木柴在壁炉里熊熊燃烧,好像要把八十年的阳光全部释放出来一样,温暖了我的小屋,更温暖了我的心灵。在每一次大风雪中,当人们看见我家的烟囱里飘出一缕缕轻烟时,就会知道,八十年的阳光没有白白浪费掉。
我的小狗非常有意思,虽然它不明白暖气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它对冷暖的感知却特别灵敏。当壁炉把整个小屋变得非常暖和时,它会觉得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当我在寒冷的深夜起床生火时,它也会忙不迭地凑到跟前,以至于我的火柴必须从它的腿部中间穿过,才能点燃栎木柴。也许,这就是一种“愚公移山”的信念吧。
这棵伟大的栎树之所以不能再吸收阳光,是因为一道闪电。那是七月的一个晚上,屋外的电闪雷鸣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了,我知道雷电就在我们附近,幸好没击中我们。没多久,我们又进入了梦乡。人们在遇到某些事情时,总是以自己为中心,觉得只要自己安全,其他事物就会安全,尤其是遇到闪电这种事情。
风雨过后的第二天早上,当人们在沙丘上散步时,当田野里的金光菊及瓣蕊豆为姗姗来迟的雨水欢歌时,八十岁的老栎树却已变得破烂不堪。栎树的叶子枯萎了,树皮撕裂了,树干上也出现了很大的伤痕,足足有一尺宽,还没来得及被强烈的阳光晒黄。我安慰自己说,闪电为我们带来了丰富的栎木柴。
然而,我们依然为失去老栎树而伤心、惋惜。幸运的是,老栎树有无数的子孙们正在长大,它们健壮地挺立在沙地上,正在努力地生产木材。
老栎树的灵魂走远了,它的躯体在阳光下整整待了一年。然后,在一个晴朗的冬日,人们用锋利的锯条锯开了老栎树如同堡垒一样的树干底部。木屑在锯条周围飞舞着,散发出迷人的芳香。在我们心里,锯屑不单单是木屑,它们更是历史的见证,当我们的锯条在老栎树身上来来回回时,当我们的锯条穿梭于一个个年轮时,也目睹了这些同心圆们铸就的历史。
年轮泄漏的历史
锋利的锯条切入老栎树的身体里,刚来回拉扯了十二下,就触摸到了我们刚来农场的那几年。那段时间,我们懂得了珍惜爱护这个农场!锯条继续往里切,接着就来到了农场前主人在的那几年。那个人私自在农场酿酒,对农场表现出极度厌恶,甚至还烧掉农场里的房屋,糟蹋农场的庄稼,拖欠政府的税款。最后,他把搞得破败不堪的农场扔给了政府,自己扬长而去。在经济大萧条时,他成了没有土地的流浪者之一。老栎树并不介意这些,仍然为他生产并储存木材;那些年的锯屑,也和我们在的这几年一样芬芳和健康,并略带粉红的色彩。不管农场的主人是谁,老栎树都会一视同仁。
当经历了一九三六年、一九三四年、一九三三年和一九三〇年的旱灾之后,那个私自酿酒的人终于无法再在农场待下去了。想象一下,那个时候,为了酿酒,栎木和泥炭被当作燃料,大量的黑烟从蒸馏室冒了出来,一定使太阳蒙上了一层黑纱,黯然无光。没多久,主张保护自然资源的政府机构行动起来了,各种保护措施在这片土地上施行。老栎树依然平静地看着发生的一切,它的锯屑没有呈现丝毫变化。
“休息一下!”带头的锯木工大声喊道,于是大家停下来歇口气。
锯条又伸到了巴比特(Babbitt)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在这段时期,一切事物像泡沫一样,急剧地膨胀,直到一九二九年的股市崩盘为止。也许老栎树也听见了崩盘的声音,但是在年轮上,人们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的。在这段时期,政府曾多次倡议保护树木,比如,一九二七年制定了国家森林及森林伐木法,一九二四年在密西西比河边的低洼处设立保护区,一九二一年通过一项新的森林政策,等等。在这段时期,老栎树也许并不知道,本州的最后一只貂在一九二五年死掉了,而就在一九二三年,椋鸟第一次来到这里安家。
一九二二年,冰雹灾害摧毁了农场附近所有的榆树,而我们的老栎树却丝毫没有受伤。是啊,对于一棵健硕的好栎树来说,就算有一吨左右的冰雹,它也毫不畏惧!
“休息一下!”带头的锯木工大声喊道,于是大家停下来歇口气。
现在,锯条来到了二十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在这十年的时间里,人们主要忙于一件事情,那就是排水。他们开着机器,把威斯康星州中部沼泽地里的水都排干了,想开辟大块农田。可他们的运气太差了,沼泽地不仅没有变成农田,反而变成了一块块废墟。我们农场周围的沼泽地总算逃过了这一劫,当然不是出于工程师的本意,而是因为一九一三年至一九一六年间的大水把这块沼泽地淹没了。面对像魔鬼一样的洪水,人们不得不放弃它,也许,这是河水的一种自我保护吧。但是,栎树没有受到大水的侵害,依然健康快乐地生长,即便一九一五年,州森林被最高法院废除后,栎树也照常生产木材。自以为是的州长菲利浦说:“州立林业保护措施不符合商业计划。”(也许他并没有想过,一个好的事物,进一步说好的商业,不应只停留在书面定义上。他可能不曾料到,当法律文书上给定一个所谓的有利定义时,无情的大火却给出了另一种定义。也许作为州长,在这些问题上,本不该有所困惑。)
在这十年里,没有了国家的保护,树林开始迅速减少,而动物的种类和数量却日益繁多起来,因为国家又开始转向保护动物了!一九一六年,雉这种动物令人吃惊地适应了瓦克夏郡的环境,存活了下来;一九一五年,国家出台法令,开始禁止人们在春季狩猎;一九一三年,国家建立了一座猎场;一九一二年,《雄鹿法令》的出台保护了雌鹿;一九一一年,各个州开始设立保护区。后来,“保护区”逐渐变成了一个非常神圣的词汇,但栎树对于发生的这一切似乎都没放在心上。
“休息一下!”带头的锯木工大声喊道,于是大家停下来歇口气。
锯条这一次伸向的是一九一〇年。就在这一年,一位非常伟大的大学校长出版了一本书,是关于自然资源保护的;同样是在这一年,一次严重的叶蜂流行病摧毁了好几百万棵美加落叶松;还有,一次大旱灾害渴死了一大片松树林;此外,一辆大型的挖泥机器把霍利康沼泽里的水全部抽干了……
锯条继续往里走,来到了一九〇九年。在这个时间,胡瓜鱼第一次在五大湖里出现。这一年的夏天,下了好多好多的雨,潮湿的天气使人们不用担心森林大火了,于是州议会缩减了森林防火经费。
锯条进入了一九〇八年。这一年的天气异常干燥,疏于防范的森林常常燃起熊熊烈火。在这一年,还发生了另一件不幸的事情,那就是威斯康星州最后一只美洲狮死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到了一九〇七年,在这个年轮上,据说一只四处流浪的猞猁为了寻找生存栖所,不小心闯进一家农场,从而不幸地丢掉了性命。
锯条伸到一九〇六年。第一位州政府任命的林务官正式走马上任;然而,就在这一年,一场大火烧毁了一万七千英亩的树林。到了一九〇五年时,好大一群苍鹰飞到了这里,吃掉了许多本地松鸡。锯条又切入到一九〇三年和一九〇二年,那两年出现了异常寒冷的冬天。锯条继续往里切,一直来到了一九〇一年。据有关记载,这一年发生了历史上最严重的干旱(全年的降水量只有四百三十毫米)。在一九〇〇年,人们举行了百年大庆,寄托希望,祈祷幸福。而老栎树,既感受不到灾害带来的痛苦,也体会不到百年大庆的快乐,它同往常一样,只顾着增长年轮。
“休息一下!”带头的锯木工大声喊道,于是大家停下来歇口气。
我们的锯条来到了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这个时期的人们抛下老祖宗为他们留下的土地,快乐地、义无反顾地涌向城市。时间切到了一八九九年,最后一只旅鸽在巴卡克附近被人类无情的子弹射穿了。锯条又切到了一八九八年,一个无比干燥的秋天,紧接着一个无雪的冬天出现了!大地又冷又干,就连地面七尺下的泥土也被冻结,可怜那些苹果树们都被冻死了。
一八九七年,又是一个干旱的年份,在这一年,政府成立了林业委员会。对于草原榛鸡来说,一八八六年是一个不幸的年份,仅仅在史本那村,就有两万五千只草原榛鸡被船运到交易市场。一八九五年,森林大火再次肆虐。一八九四年,还是一个干旱的年份。一八九三年,又称“蓝鸲风暴”年,本来是阳光明媚的三月,却突然来了一场大风雪,把早早就迁徙过来的蓝鸲几乎全部冻死。一八九二年,又一个森林大火年。一八九一年,松鸡的数量呈规律性减少的一年。锯条终于来到了一八九〇年,这一年,人们发明了“巴卡克牛奶试验器”,这种试验器的出现使威斯康星州成了奶酪农场,以至半个世纪后该州州长还以此为荣,即便是巴卡克教授本人也不会想到他的发明竟能如此成功地造福后代。
同样是在一八九〇年,我们的老栎树亲眼看着一排排的松木筏顺着威斯康星河驶向下游农场,为草原酪州的奶牛们营建了一个个红色的谷仓。我想,就像老栎树为我们带来取暖的好栎木一样,松木筏也为奶牛们提供了抗击风雪的谷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