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礼听得有人在后面叫他,回头一望,惊道:玉莲回来了。玉莲道:接到二哥的电报,我们就收拾回来了,在楚州二哥家玩了两天。沈朝辉同忠礼秀萍打了招呼,秀萍朝沈朝辉望了一眼,自觉不好意思,把目光移开,假装看街上赶集的人群。玉莲打趣道:秀萍,是叫你妹妹呢,还是喊你嫂子呢。秀萍微笑不语,忠礼对玉莲道:你就不要拿老实人开心了。玉莲道:还没过门呢,三哥就护着她了,人家说娶了媳妇忘了娘,结婚之后,把我这个妹妹更是忘到溜沟西里去了,嫂子,是不是的?秀萍道:头二年没见了,嘴还是那么凶。忠礼道:她呀,就是这张嘴不饶人,她小的时候,大哥就喜欢叫她小铁嘴。大家笑了一会,秀萍指着玉莲怀里的婴儿说道:男侠子女侠子?玉莲道:女的,叫沈霞,大的是男孩,叫沈伟,能说会道的了。忠礼笑道:传代嘛。秀萍道:抱累了吧,我换你抱会儿。玉莲道:你要抱就把你抱抱,先学学怎么带侠子,省得以后侠子不会带没章程。秀萍红了脸,不作声,玉莲递过小孩,说道:宝宝乖,三舅妈抱抱。秀萍接过小孩,抱在怀里,小霞一动不动地躺在秀萍的双臂里,秀萍道:挺乖的,不认生。玉莲道:就是不认生,在家里哪个抱都要。玉莲又问忠礼:三哥,你们现在去哪里啊?忠礼道:去供销社买些东西。
四人遂进了供销社,年根岁底的,打年货单的人多,又逢赶集,供销社里挤满了人,忠礼等人排着队,等了近半个小时才轮到他们,扯了四套原先看好的布料,玉莲指着印着碎花的一匹布料道:这个不丑呢,做个棉袄面子蛮好看的。三哥忠礼用胳膊捣了一下玉莲说道:布票不够了,家里好不容易凑了这两丈布票,原先跟大巧子做新衣服的布票都凑来了。玉莲笑道:早估计家里没这么多布票,朝辉托熟人搞了几丈,还有头二十斤全国粮票呢。忠礼道:那就买几尺吧。玉莲道:问问秀萍中不中意。四周望了,不见秀萍人影,又朝门外望去,只见秀萍抱着小孩坐在门口的土墩子上,朝辉站在旁边,二人正说着话,玉莲朝外面喊道:沈朝辉,你抱一下宝宝,秀萍过来看看这块布料。秀萍大声回道:随便买吧,你看好就行。售货员搬下布匹,放在柜台上,放下几圈,又用尺量了数字,剪下,叠好,同原先的几块布料叠放在一起,然后打着算盘算好价钱及布票,开了发票,道:去中间会计那里付款。柜台上方有一根铁丝连接到会计付款处,上面有个铁夹子,售货员说罢,便将票据夹到铁夹子上,然后用力朝付款处甩去。夹有票据的夹子便滑到付款处,会计取下票据,报着赵忠礼的名字,忠礼挤到近前,见会计用算盘又复算了一下,忠礼便付了布证票及钱款,会计在票据上耷了个红戳子,尔后夹到铁夹子上,再将夹子滑到卖布的柜台处,售货员取下票据,便把扯好的布推到玉莲面前,四人出了供销社,又去街上卖了些其它东西,方才准备回家。
忠礼推着自行车,对玉莲道:你们三口子先骑车回去,我和秀萍到涧河边找顺便船。玉莲也不客气,叫朝辉骑上车子,她自个儿抱着沈霞,坐到后备架子上,三口子先行回去。忠礼秀萍顺着涧河边寻找熟人船,涧河的岸边,从东到西里把路长,停满了前来赶集的小木船,每条船上差不多都有小孩或妇女在看船,秀萍眼尖,看见有条船上坐着吴文喜十来岁的儿子,忠礼站在岸边问道:你嗲什么时候回去?小男孩答道:马上就要来了,你等会儿。两人上了船,等了不足一袋烟工夫,吴文喜挑着兜担上了船,解了桩缆,拔篙起船,对船头的儿子说道:小三子,纸包里有块金刚脐呢。小三子打开纸包,笑眯眯地吃了起来,秀萍对小三子道:看你吃的馋相,就晓得要吃,膝盖头子的补丁都又磨出洞了。文喜道:扒四角子,玩玻璃球,膝盖头子跪在地上,紧干磨不坏呀,这个棉裤补丁是他妈半个月头里才补的。忠礼逗着他玩笑道:小三子,你嗲过年有没有跟你做新衣裳呀。文喜笑道:做了,今年队里收成好,年底分红的时候,比往来多几十块钱,跟他们姊妹三个每人做一套新衣裳,老早就扯好了布,送到大队洋机店里做去了。
船出了街,转了弯继续撑行在涧河里,秀萍道:文喜哥,刚才怎么不拐进荡里撑的?文喜道:往北荡里上着冻呢,船撑不动,涧河里早早晚晚撑船人多,河面上冻不起来。撑了个把小时,到了荒村大队部,然后又从涧河拐进十队陈家沟口,到了吴文喜家河码头,忠礼秀萍上了岸,道了声:难为你了。便回家。
玉莲三口子早忠礼他们半小时到家,赵妈妈见二闺娘回来了,自是欢喜,赵家人已吃了中饭看看锅里剩下的饭不够吃的,便刷了锅重新煮了饭,又煮了鱼咸,刚煮好,忠礼便到家,赵妈妈道:正好一起吃,秀萍呢?忠礼道:她不肯来,回家去了。赵妈妈道:把她喊来,她妈不一定带她中饭煮。忠礼又去了刘家,喊来秀萍,一起吃中饭不提。
过几日,赵家又置办了鱼肉挂面糖果几样水礼,并四对布及三十六块的酒水钱,请了陈队长去了刘家,刘家少不了款待媒人及忠礼一顿,刘三爷倒贴了一瓶好些点的酒。忠礼吃过饭还要陪秀萍去街上买小件头家伙,并未吃酒,刘三爷和陈老爹,一斤酒二一添作五,虽未醉也已半酣,饭罢,陈队长踉踉跄跄而去,嘴里说道:中午饭吃过了,感谢盛情款待。忠礼托着他膀子,刘三爷道:难为什尼呀,不过是来人吃来物,慢走不送。忠礼对秀萍笑道:老弟兄俩还来两句斯文的呢。忠礼送了陈队长回家。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大清早忠礼还未起床,就有人拿着裁好的红纸来到赵家东屋,忠礼起床洗了脸,也不吃早饭,提笔写起了对联。赵妈妈催他吃早饭,怎奈屋里团满人,好不容易得了个空,忠礼去锅屋装了碗粥,赵妈妈正在烧猪食水,一边往锅膛里搋着柴草,一边对忠礼道:今个儿早些收了,吃过中饭还要收拾收拾东屋,没日子了,哪家作兴新年里收拾呀,年年三十晚上给他们写对联,好处落不到,还贴墨水,扣驴还落脬驴粪呢。忠礼道:大伙儿都来了,新年吉头的,回也不好回呀。赵妈妈道:你就老意软,快去写吧。忠礼匆匆吃了碗粥,又去东屋,拿起笔来,想想,从毛主席的诗词里找出对偶的句子来,诸如: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之类,尽量三五家子不重复。忠礼一直写到中饭后方才停当。吃了中饭,自家里写了几幅,又写了两幅拿到刘家,刘妈妈早到已打好浆糊,忠礼帮她家贴好,再回去收拾屋子。
秀萍将家前屋后打扫干净,又烧了两锅热水,锅屋里热气腾腾,秀萍在脚桶里放好热水,服侍妈妈洗了澡,换了水又帮来娣洗澡,来娣身上浑身都是渍垢,秀萍道:看你遢死了,浑身稀脏,水都洗黑了。来娣洗完澡,换上了干净的新衣裳,到沟浜路上找一帮小女孩炫耀去了。秀萍又招呼来兄道:你自个儿洗吧,我去赵三哥家看看。刘妈妈道:你自个儿不洗呀?秀萍道:我昨个去街上澡堂子洗过了,晚上洗个手脸就行了。说着便去了赵家。
忠礼的东屋已收拾差不多了,秀萍用搌布将条台桌子箱盖子重新抹了一遍。秀萍道:原先的账桌四条腿三条腿歪掉了,被你修过了?忠礼道:原先的扔掉了,这个是学校的办公桌子,腿也不好,被小雪她姑嗲嗲修过了,又抹了些桐油。秀萍道:看上去跟新的一样。忠礼道:照理打套像样的家具的。秀萍又将镜子罩子灯等小件头家伙摆放在梳头柜子上,窗户透进了冷风,吹得油灯摇曳,秀萍道:窗户上的草拿掉了?忠礼道:嫌难看。秀萍道:这样通望通,睡觉不冷呀?忠礼道:找来一块化学纸,正准备钉呢。秀萍道:你看你,一天到晚忙的,真正是三十晚上没日子了。忠礼道:几天头里准备换的,妈说正日那天晚上要捣窗户的,到时候又要撬钉子,嫌废事,说拢两天。秀萍道:外面那么冷,寒气透进来睡觉也不暖和。忠礼拿来一张化学纸,用柳树条子上下左右撑在窗户上,挂上了红底印花的窗帘,停当之后,两人坐在床边,外面断断续续传来接灶神爷的炮竹声,秀萍道:我得回家了,回去迟了,我妈又要找话说了。忠礼道:再坐一会儿。秀萍四下里望了望说道:这个看上去才像个新娘房。忠礼道:也没得个像样的家具。秀萍摸了摸床沿道:这张面子床蛮好的嘛,精木面子的,还有踏板呢。忠礼道:我有个远房舅舅,他家儿子在山西当大官,前几天被他儿子接走了,家里值钱东西都卖了,我大舅把他家床买达来,送给我结婚用,才七八块钱。秀萍仔细看了说道:这床有些年头了,床边框磨得雪亮。秀萍发现铺里边叠放着两件崭新的小孩衣服,衣服上压着用红纸包着的果子大糕,忠礼道:这是小雪的衣裳,她非要等到大年初一早上才穿呢。秀萍笑道:她这么晓得好歹,我家来娣早就穿上新衣裳显摆去了。
正说着小雪,她从外面进来,秀萍道:说到曹操曹操到,正夸她呢她来了。小雪对秀萍道:二姑,奶奶叫你过去吃饭呢。秀萍道:不了,我马上回家吃。小雪从口袋里抓出一把葵花籽,说道:奶奶才搂的药葵。秀萍接过,嗑了一个说道:蛮香的。秀萍从口袋里掏出二块钱,塞到小雪的口袋里,说道:姑姑给你的压岁钱。忠礼道:给这么多?两三毛意思干就行了。秀萍道:也不多。小雪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忠礼说道:爸,放在你身上。忠礼道:二姑给你的,你就拿着,不要瞎用,开学了买本子和铅笔。小雪应着,忠礼又道:难为二姑一声。小雪对秀萍道:难为你了,二姑。说着转身欲走,又道:二姑,我去吃晚饭了,爸,我今个晚上不跟你睡了,去跟家里二姑睡去。忠礼秀萍望着小雪的身影相视一笑,秀萍道:小雪乖巧,懂事的。忠礼道:有时候也挺蛮人的,早些时候,我逗她玩,说爸跟你找个妈妈,她不肯,说听大人讲,晚娘不好,后来晓得找的是你,有天晚上睡觉时,趴在我耳堂根小声说,她也欢喜南头二姑,人小鬼魂大,眼珠子说话。秀萍听了,不着声,忠礼问道:怎么了?秀萍道:没什么。又坐了片刻,说道:我得回家了,迟了妈妈又要派来兄来喊我。话还没说完,果然听见来兄来娣在窗外喊道:二姐,妈喊你回家呢,说三十晚上不作兴在外面瞎跑,让你早点回去呢。秀萍听了,遂出了门,带着妹妹回家,听得赵妈妈在后面撵着说道:把小三小四子带过来,抓把糕果吃吃。秀萍回道:不了,我们回家了。赵妈妈道:天黑了,慢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