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惊河本以为那成片割麦的钐镰已经足够惊人,看见建在河边的磨房时已经连话都说不出了。
粗实的木轴一节一节勾连了河水和石磨,随着河水奔腾,在水车的翻转下石磨转动不休,看着磨房外排队等着磨面的同州百姓,薛惊河费劲张了张嘴,终于说道:
“卫二,你这东西,着实……厉害。”
“借天之力,着实惊人。”陈伯横随口抢过了小辈的话头,他小心摸了一下那石磨,连连点头,“这般一来百姓可省下不少功夫,卫小丫头做得不错,只是你这般省下民力,只怕也是有事要做吧?”
卫蔷笑着点点头,她抬手敲了敲磨房的墙壁,道:“前几日大雨,我还以为这磨房怕是要拖到中秋后了,没想到工布部在同州建好了机床,先制件后组装,房子成了水车也成了,别看我带你们来看,我自己都没想到他们竟能做得这般快,这般好。至于陈相你问的,咱们再去一处看看?”
“好啊!”陈伯横如何会说不好,他当然要说好,他可算是能清闲一日,如何不好?
说起来颇有些凄惨,陈伯横也就刚来同州的几日算得上是悠闲,送了弟弟去北疆之后这姓卫的小丫头口口声声说怕他一个人徒增寂寞,就拉着他去巡视同州的北疆各部,短短数月这小丫头手下就在同州组建了北疆的民政八部,每一部都忙得焦头烂额,陈伯横看啊看啊,终于忍不住就开始骂,没想到小卫丫头带出来的年轻人也都是不怕捶打的,他越是言语锋利骂个不停,这些一脸朝气的男男女女就越是围着他不放,一来二去,他这朝廷派来的钦差已经成了北疆民政八部的“援兵”,凡是遇到了些问题,八部官吏就来敲他的院门。
有一日他察觉自己中了小卫丫头的算计、心里气闷不肯再帮忙,堂堂同州民部、财部两部管事竟然翻墙进来将他从床上架了起来!
……往事不堪回首。
从前陈伯横为了入朝为官生生改了自己话唠的毛病,如今他是每日回了家都不肯再说话了——一整日都在说说说,他都忘了自己自己是个话唠了。
今日卫蔷待他出来,再没人敢架着他去帮忙,他如何会觉不好?
待他们骑着马到了河边另一处,连陈伯横也说不出话来了。
反倒是薛惊河还算如常,他左右看了一圈,指着飞速旋转的线轮道:“这是何物?”
“这是……以水力,纺纱……”
陈伯横双目呆直,以水力磨面虽然少见也并非是绝无仅有之物,东汉时桓谭的《新论》中提及水磨,杜诗还以水力送风入炉以冶铁。
可是以水力纺纱他着实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正是纺纱。”卫蔷笑着说,“同州不似北疆那般干旱,更适养蚕织帛,有了水力纺纱,好过除此之外,养鱼、牧羊……总不能让同州所有百姓一辈子只靠种地。”
即使经历战乱又被抽走了上万壮丁,相较北疆同州还是人口稠密之地,虽然土壤丰沃,可一人能分到的土地也少,若指望当地百姓种田以自给,只怕不到两代人同州就有百姓生来得不到地,为解此局,卫蔷调两千工布部南下,他们除了建起四座水力纺纱坊,十座水力磨房,兴建织坊、船坊、大养猪场……竭力不让百姓只依靠田亩而活,天长日久,百姓中也会有人如北疆州府中一些百姓一般弃田入城依靠在各处作坊而谋生,也会有人做起商贩……不过那也要有东西可卖才是。
“卫家小丫头。”听见卫蔷说到种地,陈伯横又摸了摸纺纱机的机架,“定远军所到之处皆均田,又革除世家,小丫头你莫非也想天下均贫富?”
“这倒不必。”卫蔷一听陈伯横这么问不禁笑了,“所谓均贫富,要么同穷,要么同富,如今天下百姓温饱难求,若要求均贫富,地里所产不增,身上衣物不新,天下不识字者十之八九,只会同穷罢了,唯有增产土地,新种频出,百姓知道如何让自己过得更好……若要如此,便不能先求均贫富,有那等机敏之人靠运货经营又或者革新技术而得了钱是应当之事,只要别以田榨人,别以高利借贷以牟利,他们只管赚钱便是。”
陈伯横摇头道:“人生在世,欲壑难填,天下买卖有什么比买卖人与权更厚利的?前唐窦乂最初不过是个卖榆柴的,后来勾结太尉为一众豪商之子谋官,做起了卖官鬻爵的买卖,你焉知那些人手握钱财之后能做出什么诗来!你的民政八部如今看着甚是清净,若这般人将他们一步步引诱,最终使他们将你天下都卖了,你又如何?”
丝线一根一根从煮过的蚕茧里被抽到线轴上,线轴飞转,带着细碎匀称的声响,有女工飞快地往线轴上粘丝头,也有女工将线轴取下来把纺好的丝放进了木箱子,很忙碌又静默。
光从门外照进来,照在丝线上,被切成了细条整整齐齐落在了纺纱机上,女工换下线轴的动作轻盈如点水的蜻蜓,在纺纱机上留下了一片蝶影。
“所谓法度就是与人私心相争。”卫蔷看着那些丝线,轻声道,“以法度制人心,别让法度成为一性、一派、一脉、一家谋私之器,便可与天下私心相争,法度有刀,到时一些人想要妄动心思,想起来头上悬着的刀,也能有所畏惧,至于胆大包天以利抗法之徒,杀了便是。”
说话时,卫蔷握着自己的刀柄。
陈伯横又是一默。
以法度敌私心,说起来简单,又有谁比他这中书省丞相更懂其中艰辛的呢?
“卫二你想做之事好气派!就当如此!”薛惊河轻轻放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拿起的丝卷,朗声笑道,“从小到大卫二你想做之事无有不成的,我还真盼着能看到你能弄出何等局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