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我看来
一棵古树就是一部历史教科书。
我在中学时期对数理化是极无兴趣的。那枯燥的公式定理,算不完的习题,一想起就头疼,所以数理化成绩并不好。到后来懂得自觉去学,也就是说有了兴趣时,读书的最佳年龄业已过,真是后悔莫及。我又留心一下,为什么文学能引起一般人的兴趣。一生不做理化实验,不演算高深的习题,这样的大有人在;一生不读一篇小说或散文的人几乎没有。
另外,数理化是逻辑思维,与文学的形象思维不同,它没有曲折的故事和生动的形象,自然也就枯燥些。倘若没有专门的目的和压力,人们很难去亲近它。我想,能不能借文学之力培养数理兴趣,变苦为乐呢?于是,我就想能不能用小说的形式,将那些数理化方面的知识写出来。一九八五年的时候,我开始了《数理化通俗演义》的写作,并在《科学之友》杂志上进行连载,四年后出版成书。
这也是一个找新角度的例子,我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针对数理化写一些教辅类的东西,而是换个角度,挖掘每个公式、每条定理背后的故事。要论人物形象、故事情节,一部自然科学史绝不比一部社会科学史逊色。这本书自出版至今三十五年来畅销不衰,总销量近一千万册,深受中学生们的喜爱,不知道拯救了多少害怕学习数理化的孩子。
我们来小结一下。上面举到的例子有山水,有树木,有科普,有革命领袖等题材。不管是什么对象,我们在处理的时候,都可以换一个角度,从而挖掘出一些新的东西。我不把树当木材看,而当人文记录来看;我不把科学发明当枯燥的公式定理看,而当故事来看。换个角度,就能看到事物不一样的地方,就能看到别人没有看见的东西。这样文章自然有了新意。
附砍的不如旋的圆
“砍的不如旋的圆”,这是我的家乡农民常说的一句俗话,意即你办事要开窍,不要用死力气。用现在的话说,要减少盲目性,跳出误区。比如你要做一个木球,可以用斧子慢慢地去砍,但总不如在旋刀下飞快地一旋,便又光又圆。我在孩童时就听到这句话,现已过花甲之年还常常想起,可见真理总是颠簸不破,历久弥新。
过去我当记者时经常碰到一些热心写稿的通讯员,他们几十年如一日地写稿、投稿,甚至不远千里来报社送稿,但命中率极低。有的虽已白发苍苍,还是乐此不疲。后来又碰到一些多少有点权力的干部将自己的讲话、随感、日记,甚至文件汇集,一本一本地出书,以为这样就有政绩、有名气。这正是用斧子砍制一个木球。
砍和旋到底有什么不同?其实就是跳出自我,敢于革新,就隔一层窗户纸,捅破之后就是质的飞跃。
由砍到旋首先是方法的革命。成语言“绳锯木断,水滴石穿”,这是讲意志、恒心,你真的用绳锯木、水穿石,这要等到何年何月?方法不变,隔靴搔痒。往大的说,工具和方法是生产力,推动着社会的进步。马克思说:“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往小的说,工具和方法是一个人取得成功的助推器,是他的生存力。
其次,由砍到旋是知识的跃升。你为什么只知道闷头砍,是因为你没有新知识,抱残守缺,还自鸣得意。如计算一道天文数字的大题,人家用计算机算,你却用手算、珠算,因为你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只能这样。在别人看来很无聊的文字你却在津津有味地写,因为你没有这方面的审美知识,不知道什么叫好,总在一个低标准上重复。
第三,由砍到旋是规律的掌握,是从实践到理论的飞跃。一个掌握了规律和理论的人一下子就能从根本上判断出这件事该干还是不该干。历史上不知有多少人痴迷着制造永动机,而科学家只需用“能量守恒”四个字就将此事判了死刑。
“砍”与“旋”,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阶段,如要跨越必得有“惊险的一跳”。
我们曾有过因“砍”而败的惨痛教训。大跃进的失败,是用战争的方法来“砍”经济建设;文化大革命的失败,就是用革命党的理论来“砍”执政。就是现在也有许多事还沉湎于这种“砍”的盲目和自豪之中。据统计,我国每年拍一万四千集电视剧,而能播出的不到四分之一,每年出版四千三百部小说,人们能记住的又有几何?再说到每年的会议、报告、文件就更是一个天文数字。废品之多,废话之多,群众早已经看得很发笑了,但还是乐此不疲,继续耐心地“砍”制一件皇帝的新衣。
为什么总是跳不出保守、封闭的误区?原来除方法、知识、理论之外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障碍就是太追求功利,自欺欺人。这样说来,砍与旋又不只是一个方法问题,这背后又有价值观、人生观在起作用了。
人,最难的是跳出自我。
雨中明月山
江西西部有明月山,藏于湘赣之间,不为人识。当地政府恨世人不识璧中之玉,闺中之秀,便邀海内外作家记者团做考察之游。
头一日,游人工栈道,乘缆车登顶,云绕脚下,雾入衣襟,游者不为所动;第二日,看大庙,殿宇巍峨,新瓦照人,更不为动。当晚,人走一半。
第三日,微雨,主人再邀所余之人做半日之游。无车无马,徒步爬山。一入山门,立见毛竹数竿,有两握之粗。青绿滚圆的竹面上泛出一层细蒙蒙的白雾,竹节处的笋叶还未退净,一看就是当年的新竹。但其拔地接天,已有干云捉月之势。众人精神为之一振,纷纷冲上去照相。然后开始爬山。
路沿峭壁而修,左山右河。山几不见土石,全为翠竹所盖;河却无岸无边难见其貌,其实就是两山间一谷。谷随山的走势成“之”字形,忽左忽右,渐行渐高。谷间只有四样东西:竹、树、石、水。水流漱石,雪浪横飞,竹木相杂,堆绿染红,好一幅深山秋景图。
石头一色青黑。大者如楼,小者如房,横空出世,杂布两岸。有那顺洪水而流落谷底者,无论大小皆平滑圆滚,俯仰各态。雨,似下非下,朦朦胧胧,湿衣润肤。正行间,路边有一石探向谷中,四围藤树横绕围成天然扶栏,我说好个“一石观景处”。凭“栏”望去,只见竹浪层层,满川满山,一直向天上翻滚而去。近处偶有一枝,探向林外,正是苏东坡诗意“竹外一枝斜更好”。
竹子这东西无论四季,总是一色的青绿,永葆青春朝气。大家就说起苏东坡,宁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又说到城里菜市场上卖的竹笋。主人见我们对竹感兴趣,突然说:“你们知道不知道,这竹子是分公母的?”我们一下子静了下来,都说不知。他说:“你看,从离地处起往上数,找见第一片叶子,单叶为公,双叶为母。”众人大奇,拨开竹子一找,果然单双有别。我自诩爱竹,却还不知这个秘密。大家又问,这有何用?“采笋子呀!山里人都知道,只有母竹根下才能挖到笋子。”这山原来不只是为了人看的。
等到又爬了几里地,过了一座吊桥,再折上一段石板路,半天里忽一堵石壁矗立面前,壁上有瀑布垂下,约有几十层楼房那么高。石壁的背后和四周都簇拥着绿树藤萝,如一幅镶了边的岩画,而画面就是直立起来的江河奔流图。它不像我们在长江或黄河边,看大浪东去,浩浩千里,而是银河泻地,雪浪盖顶。我自然无法接近水边,只试着往前探了一点身子,便有湿云浓雾猛扑过来,要裹挟我们上天而去。我赶紧转身向后,这时再回望来路,只见云雾倏忽,群山奇峰飘忽其上,古庙苍松隐约其间。近处谷底绿竹拍岸,流水鸣琴,偶有一束红叶,伏于石间,如夜间火光之一闪。
这时,主人在下面半山腰的一间石室前招手,待我们款款下来,他已设好茶桌。茶备两种,一为当地的黄豆、橙皮、姜丝所制,驱寒暖胃,咸辣香绵,慢慢入心;而另一种则为山上采的野茶,清清淡淡,似有似无,就如这窗外的湿雾。我们都不再说什么,只是端着杯子,静静地望着远处。许久,不知谁喊了一声:“天不早了,该下山了。”我说:“不走了,就这样坐着,等到来年春天吃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