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灏说到“情分”二字的时候。阿南的眼前突然闪现顺康元年的初秋。宫中的银杏转黄,梧桐的叶子缱绻又疲倦地从树上跌落。每一片都像是在风里奔波了许久,辨认着坠落的路途。那些落叶铺了满庭院的柔软。三岁的她被带到乾坤殿,她穿着暗色的衣衫,头上戴着那根父亲留给她的卦签。她看着一个与她同龄的小男孩在斗蛐蛐。
那小男孩眉头紧锁,全神贯注,眼里透着必胜的决心和王者的肃杀之气。她看到他的衣服上用金丝线绣着龙的图案,她知道他就是当今幼帝。天底下除了君王没有人配穿龙纹。为天之子,真龙之嗣。
那龙纹,如寒夜之火,让阿南想要靠近、想要取暖。仿佛自己便是那随秋风舞倦了的落叶,有了心安的归处。
自父亲去世、母亲改嫁之后,她辗转寄人篱下,早已学会了“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她不是多语、爱出风头的人,可她忍不住跟他说话了。
她告诉他,他手中那只勇猛的蛐蛐必败。果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恼怒地问他为什么,明明这只蛐蛐是占尽了优势的。
她通过那只前时取胜、洋洋得意的蛐蛐,告诉他一个道理:恃国家之大,矜民人之众,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兵骄者灭。
后来的事实证明,她说的果然是对的。他手中的蛐蛐真的败了。
他从此喜欢跟她一起玩蛐蛐,也喜欢从她口中听到一些关于他拿捏不准的事情的意见。
她原本以为,这样就是极好的。直到她看到他与沈清欢在一起嬉闹,他脸上的笑容,她从来没见过。
那一刻,阿南懂得了,跟她在一起的成灏,是老成持重的。但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心无旁骛地笑过。她渴望见到那张她从未拥有过的笑脸。然而,直到她入主中宫,做了他的妻,仍然未能拥有。
情分。他与她的情分是什么?是她在凤鸾殿一日一日的守望。是她每一分、每一毫的谨小慎微。
大婚那晚,龙凤烛彻夜不熄。她夜半醒来,看到他出神地凝望着殿外的红梅。她假装睡着了。但红梅却成了她的心梗。
红梅,是他为沈清欢种的。她终是没能赢了沈清欢啊。纵便是沈清欢没有进宫,纵便是他在沈清欢与她之间选择了她。
此时,阿南看着成灏的眼睛。
“圣上,臣妾并非没有容人之量。臣妾与您相伴十余载,您应该明白,臣妾不管做什么,都是一心为了您着想。”她缓缓地讲出她梦里的征兆、她卜的卦象。
昏君之母,属相为鼠。仓鼠之子,吞食国度。
成灏原本迈开的步子收了回来,复又坐在了椅子上。
他沉默了良久,方开了口:“你的意思是,胡婕妤的真实属相为鼠,可能是仓鼠之母?”
“是。臣妾虽然卜不到确切的消息。但就算是有这个可能,圣上,您觉得能留吗?”
成灏疑心非常大,阿南一直都明白。纵便胡婕妤不是真正的仓鼠之母,但只要她是“鼠”,那么成灏就不会冒那份险。他不会允许他最在意的东西有一丝被毁掉的可能。
“皇后。”成灏的目光略略柔和下来。他似乎想明白了。
“今天母后灵前那出戏,是做给别人看的?”
“嗯。”
众目睽睽之下,伺香婢借着太后之口,说出“不祥之子”这四个字,镇南将军府怎敢再追问此事?
胡婕妤就算失了龙裔、损了胎体,但既是太后显灵,武将们也没有理由对当今圣上有何怨怼。
于大局无碍。
“你知道母后其实并没有崩逝,是吗?”这件事成灏也是通过母后的贴身近臣留下的一封信函才确定的。母后将朝堂留给了他,将后半生留给了自己。她交权之后,不愿也不必再待在宫廷。闲云野鹤,江湖去也。她不过是用死亡的方式,得到自由。
阿南点了点头。是的,她知道。
“圣上,母后到底是不是真的崩逝,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重要的是满朝的文武、天下的子民都相信母后崩逝了。他们都知道母后崩逝后,您伤心欲绝。这对您、对母后,都是好事。”
太后掌权半生,雷霆手段,政敌无数,如今隐姓埋名出宫,知情的人每多一个,她的危险便多一分。
成灏看着阿南,眉宇间云深不知处。她又一次地想在了他的前头。她做事总是这样周全。
她就像深不可测的渊。他越发像在深渊边行走的人。
阿南知道,她若不告诉成灏这一切,成灏会以为中宫善妒,以为她心如蛇蝎。她若告诉他这一切,就像现在这般,他对她心底的忌惮必又会更多一分。
总有取舍,总得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