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不见,阿南姐姐还如松柏一般孤直吗?去岁,妹游历西北天山,见桧柏满山坡。树冠如塔,雌雄异株。雪落在上头,蓦然间,妹忽觉似一夜白首。忆及少年事,不禁潸然。食过百般味,唯烤鹧鸪之童趣再不可得。思之,念之。妹归上京,或可一见。”
落款是毛笔画得一只小黄莺。那黄莺生动极了,仿佛下一刻便能从纸上飞出来。这就是她的手笔啊,总是这样娇俏可人。
阿南捏着那信笺,她想象清欢站在桧柏中的样子。清欢竟也记得顺康八年的烤鹧鸪。那是她们真挚的童年时光啊。
那时的清欢,那时的阿南,那时的成灏,那时的孔良。阿南的眼睫忽然被雪花打湿了。
窦华章道:“沈家姑娘在西北跑了一年,腊月底的时候回京了。回到家中,风尘仆仆的。沈夫人心疼得不得了,她自个儿倒是开心得很。前几日,臣妇在平阳公府中见到了她,她知臣妇年节里要进宫,便让臣妇把这信笺交给您。她说,您什么时候得空儿,她想见见您。”
长乐、顺康两朝,太后执政时,沈府的人是宫宴里的常客。沈大人是太后手下最得力的臣子。太后不在了,沈大人为了避嫌,便很少再入宫了。连带着自己的家人通通远离了名利场。
年年宫宴,再不见沈家人的身影。是而,清欢的信笺要由旁人转交。
窦华章未出阁前,与清欢有些交集,两人同为上京中的世家小姐。记得从前,清欢得知孔良与窦华章有婚约,还笑嘻嘻地说与阿南听,说阿良哥有个娇表妹,以后要做阿良哥的妻子。
窦华章见阿南有些出神,问道:“皇后娘娘打算什么时候召见沈家姑娘?”阿南的声音在这个喧嚣的夜晚格外的柔和:“你告诉她,什么时候想来,便什么时候来,本宫盼着。本宫与清欢相见,不叫召见,叫重逢。”
窦华章点点头。阿南道:“孔大人在外,你在府中要好生照顾自己。有甚需要的,尽管跟本宫说。本宫会命华医官每三日便去一次孔府。你安心。”随即,命聆儿带人搬了许多滋补之物送到窦华章回府的马车上。
“臣妇多谢皇后娘娘。”窦华章谢了恩,便离去了。
阿南犹然握着信笺站在原地。
后宫诸人、命妇们都散去了。
过了一会儿,阿南听见身后的步履越来越近,那步履中带着杀伐决断的果敢和几分薄醉的踉跄。
是成灏。他看见她,自然而然地唤了一声:“走吧——”每年的新春之夜,他都要按惯例宿在中宫的。今年,当然也不例外。
阿南点头,将信笺置于怀中。
他们一前一后地往凤鸾殿走去。
小舟等一众内侍提着灯。走到回廊处,起了风。凉凉的风拂到脸上,阿南瞧着走在她前面的成灏,犹豫要不要把清欢即将进宫的消息告诉他。
阿南知道,以往的每一年,他都会派小舟去沈府请清欢入宫。是请,不是宣。可清欢每次都不肯来,甚至将小舟拒之门外。她是这天下唯一敢将皇帝的贴身内侍拒之门外的人吧。可圣上从不生气,依旧是年年命小舟去吃闭门羹。
今年,他派小舟去了吗?一定也是去了的。这是他植在心头的固念。
阿南想着想着,不知不觉步子慢了下来。
成灏转头:“皇后乏了吗?传辇吧。”“臣妾不累,只是微醺。没剩几步路了,不必传辇。”她笑道。
她想告诉他清欢的信笺,又怕极了失去。清欢想念的少年情意里是不是也有成灏?她知不知道后宫中有人仅仅因为仿得她一点皮毛,便大获圣宠呢?她知不知道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六年过去了,她还是从前那个不肯低头的沈清欢吗?她有没有过一丝的后悔?
重要的是,现在已经时过境迁了。成灏已经不是那个初初亲政、酝酿着“朝堂换血”的小皇帝了。他执政数年,一年比一年稳成。他还需要她与他站在一起谋算吗?这个曾经以交换的形式走到他身边的皇后,是不是随时可以丢弃了?
这种时候,只要清欢肯,他一定是毫不犹豫地废后重立的吧。
阿南的心钝疼起来,如一口钟压过。
凤鸾殿。
成灏略加洗漱,便带着醉意躺在了榻上。阿南躺在他身边。
一片静谧中,她无声地挣扎了好多次,终于开了口:“清欢来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