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迪小姐喜欢给我们看一些把东西搭在一起的幻灯片。她管这叫“建筑”。波迪小姐一说到建筑的时候,就好像建筑是一个人,而波迪小姐能看到这个人在想什么。她有时给我们一堆吸管,让我们来搭造我们心目中的高楼。“横梁像是支撑整个身体的骨头。”她告诉我们说。我们摆弄这些吸管的时候,她就给我们放那些黑白的幻灯片,幻灯片上有的是人们在搬着横梁走来走去,有的是人们在工地吃东西,有的是在聊天,但他们都好像是在天上,因为他们站得好高好高。天肯定是另外一个地方,我看着这些人,想起了天堂,也想起了爸爸,他是不是也在另外一个地方搭造什么呢?
法国巴黎的弧拱,意大利佛罗伦萨的圆顶。这面墙,那个柱,这个过道,那个窗户。她仔细地为我们解释奶油色的石头都分别是什么。她给我们看漂亮的宫殿,建在悬崖上的别墅,印第安人睡的锥形的帐篷,还有一些很简单的小棚屋。她总是提到“喷泉,镶嵌,尖顶,兽嘴”,我喜欢这些词,甚至可以很熟练迅速地写下它们。它们总是把我带向了另一个地方,当然也不总是另一个地方,有的时候波迪小姐也给我们看一些我们自己城市的建筑。
每次说到漂亮而又迷人的建筑,波迪小姐总是会两眼放光,异常的兴奋。有一次,她说她会带我们去西尔斯大厦,我们都很害怕,但是说不出到底害怕什么。
“奶奶说,太高的楼都是罪恶的,因为那会惊扰上帝。上帝住在天上,所以人的楼不应该太高!”安吉丽娜说。
“要我说,住得不高才有罪。如果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你奶奶一定这么跟你说过,那么孩子想接近他们的父母有什么不行的呢?”
我想波迪小姐是对的。但是同时我有了另一个问题:父母想接近他们的孩子是不是也是非常自然的呢?当我想起爸爸的建筑,我抬起了头并闭上了眼睛。我想象着轰隆隆的机器声音越来越近,我的那些墙都纷纷倒塌。尽管我知道这都是我的想象,我仍然激动地抓住了桌子,紧紧地,想着那些我永远也不会说出来的话。
亲爱的爸爸,我的心就是一个小棚屋。为什么你让我住得离你这么远?为什么不为我建造一座高楼,一座有几千几万层的高楼?
对我来说,唯一可以搭造这座高楼的地方就是在本子上,但是只要一想起校长办公室里那个饥饿的大柜子在等着关于我的“证据”,我就不敢在学校写任何我的故事。我用脑子写了好多给爸爸的信,然后又用脑子把这些写好的信揉碎,扔进垃圾桶里。
轰隆隆的声音消失了,我的想象也随之消失。我睁开眼,发现我的四周仍然是墙,而其他所有的同学都在纸上建造他们的摩天大楼。
每个人都完成了波迪小姐布置的作业,因为波迪小姐答应写得好的同学就可以获得一枚亮闪闪的贴纸。露兹得到了很多这样的贴纸。我并不是发贴纸的人,只不过我恰好坐在露兹的左后方,能看得见她的桌面。我忍不住偷看,偷看她的贴纸很快贴满了她的日记本,仿佛军人胸前亮闪闪的奖章。当贴纸实在多得封面贴不下了,露兹只好把以后得到的贴在日记本的里面了。
“你不觉得贴了那么多东西很乱吗?”我问她。
“不啊,我很喜欢!”她微笑着回答,“很漂亮!”
每次日记本一发下来,她总是要翘着屁股看,兴奋得不得了。然后她总能得到一枚贴纸,她就用指甲抠啊抠啊,直到把不干胶的那面抠下来贴在日记本的各个空白的角落。露兹并不是很聪明,但是她总能得到贴纸。因为波迪小姐说,“你肯尝试,就是很大的成功!”
可是我,却一枚也没有。
一次,波迪小姐看到露兹的封面已经贴满了贴纸,她就说:“当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有收集贴纸的习惯。”我敢肯定我不是唯一一个听到波迪小姐这么说的,因为第二天,其他所有的孩子都开始学着露兹把自己得到的贴纸用指甲抠啊抠的,然后贴到自己的日记本封面上。但是我发誓,波迪小姐肯定私底下把从家里带来的她小时候的贴纸给了露兹,因为我发现有一天露兹的本子封面上突然多了好多闪亮的星星和月亮图案的贴纸。我还敢发誓,波迪小姐给了埃尼一本《伊索寓言》,真的是送给他的。我跟瑞秋说了我发誓的这两件事,说实话,是抱怨。
“我根本不想要什么《伊索寓言》。”瑞秋像往常一样耸耸肩。
“如果波迪小姐给你呢?你也不想要?”
“她没有给我,她给了埃尼。我觉得波迪小姐肯定是烦透了埃尼成天追着她问那些什么古老的故事,才送了一本给他让他自己看。”我当时肯定表现出了非常生气的表情,因为瑞秋马上又加了一句:“他很好,别妒忌了!”
“妒忌?”跟瑞秋说这些根本就没有用。我以为她也会想波迪小姐是因为善良才这么做,因为她也给了波力斯一本同样的书,尽管波力斯根本不说会英语。一个字都不会说!埃尼可以随时去波力斯那里去看那本书,只要他想看,他甚至都不用开口要,他只需要走过去就可以了。而波迪小姐连头都不会抬一下。
老师都是偏心的。
本来我想写“为什么有些只学了两年英语的学生可以得到一箩筐的贴纸,而我,却一个也得不到?”但是很快我就知道波迪小姐会怎样回答我,因为甚至有一次她已经在我没有问问题的时候给了我答案。在我已经四天没有在日记本上写一个字之后,波迪小姐用红笔写道:
作家需要写作!
为什么她就不能像其他老师那样,在本子上写:“做作业!”或者把我和德里一起叫到走廊里进行特别教育,或者跟校长一起把我妈妈叫来,然后让我留级?她没有这么做,她只写:“作家需要写作!”就好像她说的是:“你不写作了?那你就成不了作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