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先不说了,且说东风君去那个展览会参观时,来了一对德国夫妻。起初,他们好像是用日语向东风君问了些什么。不过,你也知道,东风先生不是总喜欢卖弄几句德语吗?结果他就叽里咕噜地说了两三句,说得还相当流利。事后一想,这恰恰给他惹了祸。”
“后来怎么样了?”主人终于被吊起了胃口。
“那德国人看到大高源吾[16]的漆金印盒,就问东风君,他想买下来,不知是否能够卖给他。当时东风君的回答真是太风趣了。他说,日本人都是清廉的君子,绝对不会卖的。直到此时,他还很得意呢,但是后来,那德国人以为好不容易遇到了个懂德语的人,便不停地问这问那。”
“问了什么?”
“问题就在这儿,倘若听得懂,还不要紧,可那德国人说话飞快,连珠炮似的发问,他完全听不明白。偶尔听懂一句半句,对方又问起鹰嘴钩子和大木槌来。西洋的鹰嘴钩子和大木槌这两个名词,东风先生没学过,不知道如何翻译,所以就傻眼了。”
“难怪啊。”主人联想到自己当教师的经历,深表同情。
“可是,一些闲人好奇地陆续向那里聚拢过来,最后将东风和一对德国人团团围住瞧热闹。东风满脸通红,尴尬极了,和开始时的扬扬自得相反,狼狈不堪的。”
“最后怎么样了?”
“最后,据说东风觉得实在应付不下去了,便用日语说了句‘塞见’,急忙撤退。德国人问道:‘塞见,没怎么听过。难道你的家乡把再见说成塞见吗?’他回答:‘哪里,当然是说再见。只因为你们是西洋人,为了与西方发音相协调,才念成了塞见。’东风君身处困境也不忘协调,实在令人钦佩。”
“关于‘塞见’,就算了,那西洋人怎么样了?”
“据说那西洋人听得目瞪口呆。哈哈哈,够滑稽的吧!”
“也没有多么滑稽。倒是为此特地来报信的你,滑稽得多呢。”
主人将烟灰磕进火盆里。这时,门铃儿冷不丁地响起来。
“有人在家吗?”是尖细的女人声音。迷亭和主人不由得面面相觑,默然不语了。
女客造访主人家,可真少见。我一瞧,那个发出尖声的女人,在席子上拖拉着她那身双层绉绸和服走进屋来。她年纪约莫有四十出头了,那光秃秃的前额上高耸着一排发帘,犹如一道堤坝,使得至少有半张脸朝天凸出着。她的眼睛就像凿出来的陡坡一般,斜吊成两条直线,左右对立。所谓直线,是比喻其比鲸鱼眼睛还要细。独有鼻子大得出奇,仿佛把别人的鼻子偷来安在自己脸的正中间。就如同将招魂神社靖国神社的石头灯笼搬到了不足十平米的小院里,尽管唯我独尊,却让人感觉很是不舒服。那鼻子是所谓鹰钩鼻,一度高耸,忽而觉得过分,中途又谦逊起来,到了鼻尖,没了初时的势头,开始下垂,窥视鼻下的嘴唇。因拥有如此不可一世的鼻子,这女人说话时,不能不令人以为她不是嘴里在说话,而是鼻孔在发声。我为了向这个伟大的鼻子致敬,准备以后称她为“鼻子夫人”。鼻子夫人叙罢初次见面之礼,冷冷地打量一番室内说:
“很不错的房子呀!”
“说谎!”主人心里说,嘴上吧嗒吧嗒地吸着烟。
迷亭则望着顶棚说:“老兄,那是雨水的痕迹,还是木板的花纹?图案很奇妙啊!”他在暗示主人说话。
“当然是下雨漏的。”主人回答。迷亭若无其事地说:“蛮好看哪!”而鼻子夫人则在心里怒骂:“真是些不懂社交礼仪的人!”好一会儿三人鼎坐,相对无语。
“我今天来是有点事想问您一下……”鼻子夫人又开了口。
“噢!”主人的回应极其冷淡。鼻子夫人觉得不能这样下去可不行,便说:
“其实我家离您家不远——就是那条街角上的那栋房子。”
“就是那个有大仓库的洋房吗?怪不得,门牌上写的是金田哪。”
主人似乎终于知道了金田家的洋房和仓库。然而,对金田夫人的尊敬度却依旧没变。
“是这样,我丈夫本想自己来和您商量一下,无奈公司里太忙……”鼻子夫人的眼神好像在说:“这下该起点作用了吧?”
然而,主人却无动于衷。他认为鼻子夫人刚才的措辞作为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子来说,过于不礼貌,心里已然耿耿于怀。
“我家男人不只管理一个公司,而是兼管着两三个公司哪,并且,担任的都是董事……想必你是知晓的。”夫人的神色似乎在表达“说得这么清楚,你还不对我毕恭毕敬吗?”
对我家主人来说,倘若对方说自己是博士或大学教授的话,他会非常恭敬的,奇怪的是,对实业家们的尊敬度却极低。他确信中学教师远比实业家们伟大。即使不那么确信,以他那不知变通的固执个性,对于获得实业家和财主们的眷顾,也不抱任何指望。不论对方有权势也好,有财富也罢,既然已断定没有希望承蒙惠顾,那么,对于他们的利害得失,自然无关自己痛痒。因此,除了学者圈子以外,对于其他方面的事,他都表现得极其迂腐。尤其是对于实业界,有哪些人在哪里做什么事,他都一概不知。即使知道,也不会产生丝毫的敬畏之心。
鼻子夫人做梦也想不到,在环宇之一隅,竟有如此怪人同样沐浴在阳光下生存着。她阅人无数,只要一说是金田夫人,无不立即另眼相待。不论出席什么样的会议,也不论在身份多么高贵的人们面前,“金田夫人”这块招牌都非常吃得开,何况眼前这个迂腐不堪的老夫子?她满心以为,只要说一句我家就是街角的那处公馆,不等问干什么之类的,他就已经大惊失色了。
“你认识金田这个人吗?”主人漫不经心地问迷亭,迷亭则一本正经地回答:
“当然认识。金田先生是我伯父的朋友,前些天还来参加了游园会呢。”
“咦?你的伯父,是谁啊?”
“牧山男爵呀!”迷亭越发一本正经起来。主人正想说什么,可不等他开口,鼻子夫人突然转身看着迷亭。迷亭身穿大岛绸的衣裳,外套一件早年进口的印度花布衫,煞有介事地端坐一旁。
“哎呀呀,您是牧山先生的……什么人吗?我一点都不知道,真是太失敬了。我男人在家常常念叨‘一向多蒙牧山先生关照’呢。”她突然变得满口敬语,还外加躬身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