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还是吝啬。”
“愚蠢,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
“叔叔不也是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吗?”
“因为你翻来覆去的说,我有什么办法。刚才不是还说不要雨伞吗?”
“我是说啦。不要是不要,但是不想还给叔叔。”
“咄咄怪事!这么不明事理,又蛮不讲理的,真没办法!你们学校不教你们逻辑学吗?”
“好啦,反正我没教养。随便你怎么说!叫人家把东西还回来,即使是外人也不会说出这种不通情达理的话来,还是学学人家傻阿竹吧。”
“你叫我学什么?”
“叫你学得正直平和些!”
“你真是又愚蠢,又固执,怪不得降班了呢。”
“降班也没有让叔叔交学费呀。”
雪江说到这儿,似乎悲从中来,不禁潸然坠一掬泪于紫色裙裤上。主人茫然凝视着雪江的裙裤和她低垂的脸,仿佛在研究那泪水是起因于何种心理。这时,女仆从厨房过来,跪在拉门口,只将红红的双手伸进来,说:“有客人来了。”
“是谁来了?”主人问道。
“是个学生。”女仆侧目瞧着泪流满面的雪江说。
主人到客厅去了。我为了获取信息兼做研究人类,便悄悄尾随着主人去了檐廊。为了研究人类,如果不选择起波澜的时机,将会一无所获。平日里人们大都表现得很平常,因此,所见所闻无不平凡无奇,了无情趣。然而,一到关键时刻,这平凡表象便会在某种奇妙的神秘作用下,转瞬之间酿成许多奇特的、荒谬的、玄妙的、异常的现象。一言以蔽之,在我们猫族看来,足够进行模仿的事件层出不穷,随处可见。像雪江的眼泪,便是其现象之一。雪江有着一颗玄不可测的心,但她和女主人聊天的过程中并不怎么明显。可当主人回来,扔油壶时,便犹如用蒸气泵给一条死龙注入了氧气一般,她那深不可测的、巧妙的、美妙的、奇妙的、玄妙的丽质便勃然而发,可谓淋漓尽致。然而,她的丽质是天下女子共通的,可惜的是轻易不会表现出来的。不对,其实二十四小时都在不停地表现,只是不曾这么显著,这么昭然地表现出来而已。幸而我有一个特别喜欢倒抚猫毛的乖张怪癖主人,我才有幸欣赏到这出狂言的!只要跟着主人走,不论到什么地方,台上演员肯定会不知不觉中也表演起来的。老天赐给我这么一位有趣的人做主子,我才能够在这短暂的一生中,获得丰富的阅历,真是谢天谢地!不知现在来访的客人又是个什么人?
我一瞧,来者年约十七八岁,是个和雪江年龄不相上下的学生。他脑袋很大,头发剃得极短,几乎能看见头皮,脸正中盘踞着一个蒜头鼻子,坐在屋子的一角。此人没有别的特征,唯有脑袋特别大。即使剃成个光头,脑袋还不会显得小,若是像主人那样留起长发,定会更加惹人注目的。越是脑袋大的人,越是没有多大学问,这是主人一贯的看法。事实上,也许真是如此。不过,猛地一看,他很像拿破仑,派头十足。衣着和一般的学生一样,是一种条纹布短袖夹衣,看不出是萨摩产的,还是久留米或伊予产的,穿得有模有样。不过里边好像没穿衬衣,也没有穿内衣。虽说穿空心夹衣和光脚穿鞋也算是一种风流,但是这位学生给人以忍受痛苦之感。尤其他在席子上清清楚楚地留下像小偷似的三个脚印,不用说,就是他赤脚的罪过。他端坐在第四个脚印上,显得畏畏缩缩的。假如对方是个令他敬畏的人,这样规规矩矩地坐着,我倒也不会大惊小怪。然而,像他这样理了个光秃秃的小平头的粗野之人,做出这般惶恐的样子,就有点不大协调了。像这种即使路遇主人,也不会施礼,并以此为荣的家伙,即便和一般人一样跪坐半个小时,也会感觉很难受的。由于他像个适得其所的谦恭君子或盛德长老似的端坐在那里,尽管他自己苦不堪言,但旁人看来,样子十分滑稽。一个在教室里或操场上那样闹腾的家伙,怎么会具有这么大的定力约束自己呢?想到这里,我觉得他既可怜,又可笑。
这样一对一地相对而坐,无论多么顽冥不灵的主人,对于学生来说也多少有些压力的。主人想必也不无得意吧!常言说:“积土成山。”即便是微不足道的学生,如果纠集成群,也会成为不可欺侮的团体,说不定会搞起驱逐运动或罢工的。这就像是人类中的胆小鬼一喝酒就变得大胆起来一模一样吧!不妨把聚众闹事,看作是酒壮怂人胆更合适。可以认为,那些人仗着人多势众,胡乱折腾,正是喝醉了酒,精神陷入混乱的结果。只要精神正常的话,那个貌似诚惶诚恐,或者应该说是畏缩地紧贴着拉门坐着的穿萨摩条纹布的学生,不管主人怎么老朽,既被称为老师,就不可能轻视的,也没有理由轻视的。
主人递过去一个坐垫,说:“请坐这个吧!”光头却身子僵直着,“唉”了一声,一动也不动。摆在眼前的褪了色的花布坐垫,当然不会说“请坐在我身上吧”,它后面木然坐着个大脑袋的活人,看着可真叫奇妙。那坐垫是为了给人坐的,女主人绝不会为了观赏才从劝业场买来。从坐垫的角度来说,如果不是给人们坐,等于毁坏了它的名誉,对于让客人坐坐垫的主人而言也丢了几分面子。那个瞪眼瞅着坐垫,使主人丢面子的光头也绝不是厌恶坐垫。说实话,除了为他祖父做法事时坐过之外,有生以来还极少坐过坐垫,因此,他早已跪得两腿发麻,脚尖有点受不住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肯铺上坐垫。即便主人让他用,他也不肯坐。真是个难缠的秃子。假如真是这么客气,那么人数众多时,或是在学校里,以及在宿舍里的时候,多少客气一点也好啊。不必客气的时候他如此拘束,该客气的时候却不知谦让,纯粹是无理取闹。整个一个坏秃子!
这时,光头身后的拉门“哗啦”一声开了。雪江端来一碗茶毕恭毕敬地递给了客人。若是平时,那光头一定会嘲讽一句:“嗬,savagetea来啦!”但是现在,连和主人对坐已然精神紧张,加上这位妙龄少女又以在学校学会的小笠原流[11]的敬茶方法,以非常做作的手势将茶杯递给他,更使得光头拘谨不安。雪江关上拉门后,在门外吃吃地笑。可见,同样的年龄,还是女子要强得多。雪江远比起这光头胆子大,尤其是刚刚气恼得洒下一掬热泪,这吃吃一笑使雪江显得更加妩媚。
雪江退下之后,二人默默相对。主人虽然坚持了一会儿,很快意识到,这样相对无言简直是作孽,便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古井……”
“古井?古井什么?名字呢?”
“古井武右卫门。”
“古井武右卫门?不错,名字够长的。这不是当代的名字,是个古人的名字。你那时候是四年级吧?”
“不是。”
“三年级?”
“不是,是二年级。”
“在甲班吗?”
“是乙班。”
“乙班的话,我是班主任呀!想起来了。”主人心情激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