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信生前也说过类似的话,他们似乎都看出了自己性格底里的坚韧,但伽罗自己知道,自己身上还有比坚韧更重要的一种禀赋,那就是忍耐。——这一年多来,她不曾在任何外人面前流露出家破人亡的伤痛。
赵昭不再兜圈子,停杯道:“昨天,我就在大冢宰府的屏风后面。”
“呵……难道宇文护在怀疑我家将军?”伽罗毫无由来地觉得紧张,听杨坚说,昨天座中只有他和宇文护、宇文护的世子、宇文护的堂弟齐王宇文宪四个人,显然,赵昭要相看的人不会是宇文家的子弟。
赵昭清癯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与众不同,此刻,他双目忽然放射出耀眼的光芒,这光芒在他们夫妻二人的脸上打量来打量去,最后停留在伽罗的脸上。
“宇文护觉得,满朝少年亲贵中,唯有杨将军相貌非凡、性格深沉,而况,般若寺的明远师傅,是名扬河东的有道尼姑,连皇上皇后想见她一面都难,可她却为杨将军在长安挂单十几年,亲手抚养杨将军长大成人……因此宇文护要我相一相,看你是不是真如有些人所说,长着一副帝王之相。”
杨坚满背汗出,一向沉默拘谨的他,不禁自语道:“这么说,宇文护早有疑我之意……难怪昨天大冢宰府中充满了杀气。大师,你相得如何?”
赵昭良久不语,过得片刻才道:”将军,你与我相识已久,你先看一看我,我当真是个播弄口舌、枉断祸福的相士么?”
杨坚和独孤伽罗同时怔住了,真的,赵昭出入长安豪门多年,大家几乎都忘了他的来历。
听说他从前是个饱读诗书的士子,后来因北魏末年的动乱无法入仕,索性弃了前程,以白衣才子的身份,到长安的公卿府上当起了清客,慢慢以相术出了名。他原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几乎没人想得起来。
赵昭的嘴角流露出一丝微笑,笑意有些惨淡,他闭目说道:“我自束发之年就离家北上,随名师读书,少年时也曾满怀济世救民之志,希望能遇上一代明君,将这从三国两晋就开始分崩离析的河山重新一统,取消北魏的军户制,均田平徭,让汉人和鲜卑人都能过上富足安定、不用打仗的好日子……杨将军,你为官多年,应该知道,南朝北朝的儿皇帝们一个个昏庸无道,以虐杀为乐,老百姓过的日子,实在是猪狗不如。可是放眼天下,贤臣多,明君少,宇文家的儿孙们,除了鲁国公宇文邕外,一个个是那样孱弱、平庸、无能……”
杨坚夫妻同时悚然而惊,赵昭这个身份卑微的相士,想不到会有这样激烈的认识和远大的心胸,他为什么要在杨府直抒胸臆——这是坦诚相见?还是意在试探?
见杨坚和伽罗的眼中流露出怀疑之色,赵昭收敛了笑容,向杨坚道:“昨天,我已告诉宇文护,说你貌虽威严,但读书太少,徒具将才,无法再作伸展,最多不过是和你父亲一样,成为一介膂力、胆量过人的柱国大将军罢了。”
当真如此?伽罗心底微觉失望。
她说不清自己对杨坚的期望。
相貌堂堂、能征善战的杨坚,的确没什么远大抱负,他似乎很满足于自己现在的生活:身为柱国大将军的世子,刚因军功和裙带关系加了右小宗伯的官爵,身边娇妻爱女围绕,府中清静,与世无争。
而伽罗呢,她却朦朦胧胧希望得更多,也许,是惨痛的身世突然间引发了她心底的火种,并且燃烧得越来越旺盛。
“大师相得真准。”杨坚发自内心地长吁了一口气。
“那么,依着大师所说,鲁国公才是真正的帝王之相。”伽罗目光炯然,她搂紧了怀里的女儿。
“宇文邕……他显然比别的兄弟们要强出不少。鲁国公聪明多智,像杨将军一样懂得含藏之道,听说,他在上朝议事可以低垂双眼、整天不说一句话,对宇文护唯唯听命、连声附和。他还这样年少,就如此坚忍含藏,心胸胆识不可小觑。但此人刻薄寡恩,独断好杀,恐怕难以成大事。”
“可是,除他之外,还有谁算得上明君?”伽罗苦笑了一下,“北齐高家,那些像走马灯一样换上换下的皇帝,叔父虐杀侄儿,儿子射伤母亲,哥哥残杀弟弟,弟弟毒死哥哥……平时以看蝮蛇螯人为宴乐,以大犬咬杀官员为政绩,以在道边射杀行人为练艺,后宫淫秽不堪,政事不修,除了残杀外什么也不懂。南陈刚刚代梁,陈霸先的侄子们,听说还不如宇文家。”
“当然有,”赵昭的声音忽然拔高了,“这世上,并不是除了高家、宇文家和陈家的后人,别人就没有资格去问鼎天下!”
他这句话令杨坚夫妻同时浑身一震,停顿片刻,赵昭才长叹一声道:“北周凭了什么敢虎视北齐、窥伺南陈?还不是仗着当年独孤公手里传下来的战无不胜的秦州兵?秦州兵如今正在君家父子的掌握中,舍杨将军之外,谁堪大任?杨将军,好自为之!凭赵昭的知人之道,料定将来杨将军必会名列大位,有人说杨将军的智计可比三国孙权,可我觉得,那还是小瞧了你,杨将军岂止是守成之人?杨将军是大汉名臣杨震之后,是独孤公生前亲自选定的爱婿,你千万不能辜负了自己的血统和独孤公的厚爱!”
杨坚觉得浑身发抖,为什么生来没有雄心壮志的他,会被人认定了是个前途非凡的人物?般若寺的明远师父说过同样的话,独孤信和杨忠都流露过相似的意思,伽罗也斩钉截铁地对他说过:“那罗延,你比我父亲更有心计,名器绝不会止于大司马。”
显然,她比自己更有雄心。
宇文毓正式称帝后,在正阳宫前殿议事时,数次当众要求宇文护归政。
当着群臣,宇文护无可推托,只得一诺无辞,答应归政,朝议之时,再也不以执政自居了。
可兵权他却一直不肯交出来,哪怕宇文毓数次下旨切责,要他只能自领两支府兵,其他十支府兵交由大宗伯于谨等人率领,宇文护还是装聋作哑。
宇文护素来与皇弟、齐王宇文宪交好,自己不便出面回护,便让宇文宪上奏章,说天下未靖,大冢宰领十二支府兵、总揽兵权于一手,才能稳定局面,保住宇文毓皇位,堵得宇文毓无话可说。
宇文毓气得无法可想,又是一个春天的下午,也是已故独孤皇后的两年死忌,他召杨坚夫妇和唐国公李昞夫妇入宫,在宴席上哀叹道:“你们几个是皇后的妹妹和妹夫,也是朕的心腹之人,朕不瞒你们,多少次朕都想召宇文护入宫,伏甲士取他的性命。这狼心狗肺的贼子,太祖生前对他一片挚忱,视为亲子,将他从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栽培成今天的当朝执政,可他意犹未足,竟然垂涎皇位,背叛他在太祖病榻前发下的重誓,残杀帝裔和功臣,半年之内两度弑帝。你们的姐姐也是死在他手里,你们的父亲独孤信更是受他猜疑忌惮,被害身亡,如今宇文家和独孤家的大仇未报,这奸臣却在长安城里飞扬跋扈、为所欲为,朕好心痛!”
独孤菩提与独孤伽罗听宇文毓提起家仇,都不禁当席泪下。
独孤菩提道:“陛下惦记已故皇后,更记得宇文家与独孤家的家仇,臣妾感于肺腑。唐国公虽不才,身为当朝柱国,为陛下倾力经营安州、驻扎边关,手下军队虽只有两万余众,但只要皇上一声号令,唐国公手下均愿为陛下效死力。”
独孤菩提比李昞年轻许多,又能干有见识,无论家中亲友、州中军政,都照料得井井有条,在安州军民中颇有威望。
她嫁来李家,还为儿子早亡、膝下仍虚的李昞添了一儿一女,让李家有后,因此李昞平时对妻子又敬又爱,独孤菩提得夫君宠爱、军中敬重,也平添了几分颐指气使的模样。
宇文毓苦笑了一下,唐国公夫妇的忠心虽也是他需要的,但毕竟李家实力不济,随国公杨家,才是三十万秦州军的灵魂人物。
独孤信去后,周军上下,更是唯杨忠、杨坚马首是瞻,加上杨坚娶了独孤家的女儿,亲上加亲,军中将领,越发对杨家归心。
就算宇文护死死把持着军权不放,可他只要收了杨家的人心,秦州军也就会效忠于他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帝。
见皇上一直注目着独孤伽罗与杨坚夫妇,独孤菩提心底有些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