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时候,前院开始落雨,雨声寂寂,令杨家空旷的庭院更显深沉。
春花谢尽之后,随国公府的花香飘荡干净,萦绕在长安城里的恶臭被风吹入了府中,令人作呕。
顺阳公主带着一群婢女从廊下走了进来,独孤伽罗赶紧迎上前去。
她们妯娌这几年还算和睦。杨坚的二弟杨林,娶了高颎的妹妹,高家只是个伯爵,高宾父子都是闲官,顺阳公主更是不把二嫂放在眼中,加之她身为宇文邕的同母妹妹,在长安城里颇有权势地位。杨瓒才干出众,因军功被封上柱国,又对妻子宠溺无比,顺阳公主自觉称心如意,不再事事和独孤伽罗争个高低。
独孤伽罗本来就无意与她纠缠,多番隐忍求和,所以表面上看,如今这二人竟有些心腹姐妹的模样。
“大嫂,你看,我带谁来了?”顺阳公主喜气洋洋地道。
独孤伽罗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顺阳公主的裙子后面跟着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女孩儿,穿着浅紫色衣裙,如同粉雕玉琢,一双乌黑闪亮的大眼睛几乎占了半张脸,极是秀美可爱,倒不禁喜欢起来:“这丫头真是俊俏,莫不是你们宇文家的小公主?”
“这是我七弟宇文招的女儿,刚册封的千金公主,七弟对她爱如珍宝,我是没这个福分要她做儿媳妇了,大嫂的三个儿子,倒是可以让这丫头挑上一挑。”顺阳公主笑道,她生了三个儿子,却一直没生女儿,因此对千金公主极是疼惜。
虽然她的话有几分居高临下,但独孤伽罗还是被这漂亮丫头的模样迷住了。千金公主看起来比当年的杨丽华还要秀丽动人,肌肤莹白如雪,睫毛扑扇如翼,凑近看时,仿佛能在她粉嫩的小脸蛋上照见自己的影子。
独孤伽罗笑道:“勇儿我已替他看好了媳妇,就在这几个月要上门提亲。阿摩和阿祗倒是和千金公主年纪相仿,一会儿,看她喜欢跟哥哥玩呢,还是跟弟弟在一起。难得公主有心,替我成全这头亲事,不过赵王位尊,只怕看不上我们杨家。”
阿摩是独孤伽罗的次子杨广,阿祗是独孤伽罗的三子杨俊,这两个小小少年,都是俊秀聪明的人物。
顺阳公主一撇嘴道:“他敢!本公主是当今皇上的同母妹子,人都嫁到杨家来了,他还敢看不上我们杨家的人,若眉,你记好了,这辈子你就是我们杨家的媳妇,不准再挑别的婆家。”
千金公主被她的霸道吓了一跳,笑道:“若眉听姑姑的话,不过若眉要嫁的人,一定要文武全才,精通琴棋书画。”
顺阳公主笑道:“听听,这么小小年纪,就知道选女婿了,要找文武全才的儿郎啊,你这就算找对人家了,来,把阿摩和阿祗都叫来,让我们宇文家的大公主好好选上一选。”
独孤伽罗含笑让人从家塾里把杨广和杨俊叫来,杨广七岁,杨俊五岁,两个人长得都比杨勇潇洒俊秀,一左一右立在千金公主之旁,真有“双璧”之感。
顺阳公主打量着两个侄儿,推了一把独孤伽罗,笑道:“大哥长得模样不济,阿摩和阿祗倒是一个赛一个的俊美,这两个孩儿啊,将来长大了,长安城的姑娘们还不得抢着嫁,阿摩生得最出众了,若眉,不如你就嫁给阿摩哥哥算了。”
千金公主站在杨广和杨俊中间,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大大方方地牵起了杨俊的手,笑道:“姑姑,我喜欢这个弟弟。”
独孤伽罗、顺阳公主和身边的侍女们都笑弯了腰,独孤伽罗顺势把千金公主和杨俊扯到自己的身边,道:“瞧你们俩这模样儿啊,真是一对小小璧人,好,我就答应你,把我的阿祗啊,送给千金公主去当驸马。”
千金公主与杨俊都是未知人事的稚童,根本不明白大人笑的都是什么,二人都是温文尔雅的柔和性格,没说一会儿话,就越发觉得投机亲密,手拉着手,跑到花池旁去看鱼了。
独孤伽罗望着二人天真无邪的面庞,突然有些伤感。
这两个孩子将来长大后,她不会真让杨俊去娶千金公主的,赵王宇文招和齐王宇文宪一样,都是宇文护的心腹兄弟,对杨坚也一向戒备,就算杨家同意这门婚事,宇文招也不会同意,他们二人注定此生无缘。
可看着这两个秀美孩儿天真蒙昧的模样,她又觉得自己的决断和联想有些残忍。
孩子有什么错?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无知无识,既不明白前尘旧恨,又不知晓自己身上还背负着家族的使命和罪恶,他们幼稚地信任着长辈,享受着世间的爱与美,却不明白自己总有一天会看清那些肮脏残忍的真相,看穿那些奸诈凶险的人心。
长风吹过府前的白杨树,树叶声喧哗如暴雨,独孤伽罗惆怅地移过了眼睛,不再去看鱼池边冒着细雨嬉戏的那对孩童。
当年的自己还不是一样,以为自己能与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昭玄哥哥一生一世,以为自己身为大司马府的小姐,可以安享富贵清闲的人生,自己的生命中永远不会有风霜雨雪,可没满十四岁,她就经历了家破人亡的惨剧,世上的人心,原本就那么凶险,早一天看懂看透,就能早一天活明白。
“夫人,”李圆通从门外走来,看见顺阳公主也在座,便压低声音道,“太子妃打发人来请夫人入宫,说有事商议。”
“又有什么事?”独孤伽罗不禁皱起了眉头。
她心里也知道,杨丽华请她入宫,无非又是太子宇文赟新闹出了什么荒唐事。
太子宇文赟是皇上十六岁时所生,生母李娥姿比宇文邕大八岁,宇文邕膝下共有七个儿子,全是庶子,阿史那皇后来长安后一直没有生育,所以宇文邕立了长子宇文赟为太子。因了宇文赟的太子身份,独孤伽罗才不顾杨丽华的抗拒,将她嫁入东宫。
可这个宇文赟的荒唐劲,实在比北齐高家的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年纪轻轻便沉迷于酒色,身子骨又单薄,架不住长期酗酒纵欲,三天两头生病生得昏迷不醒,就是这样也没能减少他胡闹的劲头,一醒过来,他又折腾得比谁都起劲。
宇文邕见这孩子太过好酒,便命人不准送酒到东宫,还要他七岁上朝,与大臣们一起奏议,三更即起,哪怕严冬酷暑也不给休息一天,举止进退更要一丝不苟,错一点便在大德殿上用棍棒皮鞭当众责打他,常把宇文赟打得半个月起不来床。
宇文赟畏父如虎,便在私底下瞒着父皇胡闹,被宇文邕发现后,当场用马鞭把他的后背都抽烂了,还在东宫特设监察官员,日夜值守,记录太子每天的一言一行,让宇文赟这个太子当得跟囚犯差不了多少。
可能是家教太严、毒打太狠,宇文赟长大之后,便成了个古怪少年。当着人,他眼神闪烁,满口圣贤大道理,谦让有礼;背地里,完全是个禽兽。
东宫的侍女几乎全都被宇文赟强行临幸了一遍,大冬天里逼着侍女和小黄门们光着上身、赤着脚在东宫装作乞儿讨饭,自己则带人将一桶桶水往这些“乞儿”身上泼,看着他们身上冻得满是冰挂,站在一旁哈哈大笑。
酒兴一起,宇文赟便把自己的坐骑直接杀了,在后院点火烤马肉,就地割炙肉狂饮,然后命人披上马皮,再扮作他的坐骑骑,宇文赟则全身奇装异服,盔甲上装饰着长长的雉羽和拖及地面的外氅,纵“马”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