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殿的书案上,放满了淡黄绫子或暗蓝绫子包面的奏折,他有些厌烦地扭过了脸,这些刚刚经历改朝换代的大臣,还保留着两晋习气,奏折过究文辞,满篇“之乎者也”,没有一份奏折里没有古人的名字,让他这个只会念两篇佛经的皇上今后怎么理事?
三弟杨瓒前几日暗示般地提道,那些奏折上的批语,似乎都不是杨坚的亲笔,——真是好笑,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大哥读过几天书!除了伽罗之外,谁还能将折子批得那么精当?
“陛下,皇后来了。”小内侍在帘外远远跪奏道。
他话音未落,廊下已经响起了脚步声,轻快而灵动,让杨坚觉得十分亲切。伽罗终于来了,那满案的奏章,登时不再令杨坚烦闷。
“臣妾参见大家。”侍女们打起帘子,身穿水青色绣襦长裙的伽罗小步趋进,向杨坚微微一欠身,旋即坐了下来。
“伽罗,”杨坚深感满意地注视着人过中年仍然不失美貌的妻子,笑道,“你真是多礼,朕正想和你说,明天你就从极辉殿搬到朕的临光殿来,也省得这样跑来跑去。”
伽罗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杨坚的手指,还好,他的手不冷。
杨坚自幼贪凉,落下腹泻的毛病,稍稍受凉就会下泻不止,后来伽罗索性亲手为他缝制了束腰暖腹的锦带,每天为他更换。
但杨坚生性不大讲究,常常不知道自己的冷暖,以前他们夫妻住在丞相府,一夜下来,伽罗不知道要为他盖多少次被子。
如今搬进了正阳宫,按着旧朝的宫中规矩,这对同床共枕多年的患难夫妻,反而分开了,杨坚已经抱怨过多次,说他不习惯晚上一个人独宿。
“这……也好。”伽罗迟疑片刻,终于答应了。
她并不担心杨坚会看上别的女人,夫妻这么多年,她已经熟知他的每一种习性,再没有另一个女人,能如此了解他、体贴他、真情挚爱他,——杨坚是这样一个神情冷漠、性格古怪的中年人,除了他的皇位之外,别无魅力。
见伽罗终于同意搬来共住,杨坚不禁大喜,共同生活多年,他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好像一步也离不开伽罗了。
她是自己的妻子,是自己的辅佐,也是自己的灵魂。
杨坚带着迫不及待的神情,笑道:“太好了,朕这就叫李圆通带人去搬东西。”
见杨坚这样急切,伽罗不禁也笑了起来,唇边闪现出几条细纹:“大家,外面的言官已有谏议,说臣妾干预朝政过多,又不肯为大家设置嫔妃和夫人,悍妒非常,大家还要让臣妾搬到临光殿来同住,岂不是更招人口舌?”
杨坚双眉一竖,那双细长的眼睛里竟带着几分怒气:“什么言官!朕知道,都是杨三郎在背后煽风点火、拨弄口舌,阿三这东西,他从前几次设计谋害朕,朕都恕了他,一登基便封他为食邑万户的亲王,连同他那个常在背后挑拨离间、在家庙设陷阱要害我夫妻的妻子宇文怡,朕也没除去,朕待他这般仁至义尽,他却还是和朕过不去,哼,总有一天……”
他骂的是自己的同母弟弟、号为“杨三郎”的滕王杨瓒。
杨瓒与杨坚自幼就关系不好,杨坚十二岁从军后,两人便不多来往。
前年杨坚任北周大丞相前夜,曾命杨勇去杨瓒府上请他来议事,不料杨瓒不但不肯来,还冷笑道:“当随国公都恐怕不能自保,还想干这种满门抄斩的勾当?”
不仅如此,身为宇文邕最宠爱的妹夫的杨瓒,还曾密谋在家宴上刺杀杨坚,将赵王宇文招等人的伏兵藏在吕苦桃夫人的家庙中,倘不是高颎等人受到密报,当即下手收捕五王,可能杨坚与独孤伽罗会和当年的宇文泰一样,在着手禅代前夕,被前朝宗室杀死。
这样一心一意帮着外人陷害自己的兄弟,的确让人忍无可忍。
“算了,”伽罗见他又在生杨瓒的气,连忙劝慰道,“上次家逼着阿三写休书休掉王妃宇文怡,阿三跪求大家收回成命,大家虽然勉强答应了,却下诏剥夺了宇文怡的王妃名位,让她以婢妾身份住在滕王府里,他们向来夫妻情重,也难免阿三会为宇文怡出气。”
杨坚“哼”了一声,冷笑道:“他们夫妻情重,难道我们夫妻就该受他们的腌臜气?那宇文怡从前仗着自己哥哥宇文邕的势力,屡次当众怠慢你,这且不论,去年她竟然敢在背后咒诅你,又在王宫里埋了木偶来害你……这种女人,不是你拦着,朕就让她随了她宇文家的野鬼们去地下!”
伽罗浑身一震,沉默着没有再答话。
杨瓒的妻子是北周的顺阳公主,自嫁入杨家来,就和身为罪臣之后的独孤伽罗事事过不去。
伽罗心怀广远,自不会和这样一个骄横的女人计较,想不到杨坚却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并且一直记到现在。——他可以原宥一个图谋陷害他的弟弟,却不肯原谅那背后诅咒伽罗的女人。
这份情意,不能不令伽罗感动。
“此事不必再提起。”伽罗强自压制心里的激动情绪,走到案边,顺手翻了翻满桌的奏折,“大家,臣妾有一事请教。”
“请讲。”
“难道大家今后真打算当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帝么?”
“这话是什么意思?”杨坚跟了进来,不经意地为伽罗理了理鬓发,动作仍然轻柔得像当年一样。
一起生活了多年,少年时的柔情蜜意早已过去,化为了一种深沉的亲情,他习惯了伽罗与自己同进同出的日子。
伽罗的个性活泼、热闹而沉着,他生活中的乐趣几乎都由她带来,杨坚很难想象没有伽罗在自己身边的情景。
如果是那样,自己大约会沉寂得像冷庙里的老僧罢?
“大家登基至今,自己批过几份奏折?”
原来是说这个,杨坚不禁咬牙切齿道:“这些汉人书生,真不是东西,难怪当年北魏太武皇帝拓跋焘一口气杀了几千个北方的汉族书生……他们仗着自己读过几本书,竟将朕不看在眼里,朕每有什么旨意,每有什么创见,他们必定要上折子,说什么古人如此、圣人如此,卖弄几个没人看得懂的辞藻,哼,再这样下去,朕也学着太武皇帝的榜样,找几个书呆子开刀!”
伽罗禁不住掩面而笑,这就是她那新成为北朝皇帝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