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是这样一个完美而令人敬畏的女人,此刻,她坐在薰笼边袖手不语,看起来不像是个亲切的母亲,而是尊冷冰冰的菩萨。
“你打算怎么办?”杨坚已经去了武德殿,风雨无阻地去练每天必修的射箭术。空荡荡的文思殿里,只剩下伽罗一个人,面对着垂头坐在椅上的杨勇。
杨勇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表现有些过分,话语中努力想挽回一些:“儿臣想,元氏是名门闺秀,又和儿臣夫妻多年,儿臣会为她在大兴城外营建一座气派的墓冢。”
“气派的墓冢?”伽罗近乎木讷地重复了一句,忽然间冷笑起来,“碑上你准备写些什么?”
伽罗的冷笑,令杨勇更加忐忑,他不敢去看母后的眼睛,低声道:“元妃是儿臣的原配,儿臣会给她一个正式名义。”
“名义?”伽罗猛地掷下怀中那只静静卧着的波斯猫,“她是本宫亲自选定的堂堂大隋太子妃,这名义还不够正式么?可你又何曾正眼看过她一天?你说,她到底是得什么病死的?都是谁去看的病?”
母后的话几近咄咄逼人,杨勇越发惶恐了。
他向来没有勇气和母后争执,母后似乎什么事都不会做错,永远活得那样正统、高贵、纯洁,而他却一天也无法忍受那样中规中矩的日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既没有母后的才干,也没有父皇的威严,在爱姬阿云面前,他觉得自己只是个幸运的爱人,而不是阿云至高无上的主人,所以他才会乐意为她做一切事情,包括无礼而无情地冷落元妃。
“是太医院的刘太医,他看过了,说是旧疾,不大碍事,没想到……”杨勇不知道该怎样往下说。
他那天听了侍女回禀,毫不在意,只命人到太医院去请太医来看,看过之后,他也没有过问,直到出了事,他才打发人问了刘太医,刘太医听说太子妃服药后竟然病重死了,此刻吓得浑身发抖,还在东宫里等消息呢。
“刘太医?”伽罗怔了一下,将脸一板,“亲王和王妃们染恙,都由赵沈萧于四大太医亲自把脉,谁许你请什么刘太医?上次阿云生孩子,你将这四大太医都请了去,在东宫日夜值守了三天三夜,阿云不过是个婢妾,你倒肯这么用心,正经太子妃生了重病,你反而叫什么牛太医马太医……勇儿,你糊涂!”
“儿臣没想到她会病得那么重……”
“这是体例,是太子妃应有的待遇,还用得着分什么病轻病重么?你这个混账东西,将元妃该得的这一切尊荣,都赏给那个卑贱的女人,却将母后为你亲自选择的妻子,视若猪狗!”伽罗的眼睛潮湿了,她该怎样去面对少冢宰元孝矩呢?独孤家祖祖辈辈都是元家的臣子,而她却没有保护好元孝矩从洛阳城里亲自送来的女儿,“本宫不信元妃是心疾死的,她才只有二十岁,高大健壮,能得什么心疾?本宫今天就派李圆通去追查,倘若查出来是什么人下的毒,本宫绝饶不了她!”
看着母后咬牙切齿的模样,杨勇心下打了个寒战,看来,母后在怀疑阿云,说不定她也怀疑了自己……
雨声细密的回廊下,忽然“咚咚咚”地响起了脚步声,远处,传来一个孩子嘻嘻哈哈的笑声,冲破了文思殿里的阒静气息。
杨勇听得出来,这是自己被养在大兴宫里的长子杨俨。
“俨儿,今天你射得不错,想要皇祖给你什么赏赐?”杨坚说着话,携着皇太孙杨俨出现在殿门外面。廊下站着的侍女走进来打起帘子,让他们祖孙俩进了内室。
“父王!”去年刚被册封为长宁王的杨俨,见杨勇在座,有些意外。
他从小跟着祖父母长大,与亲生父母一年中也见不了几面,特别是生母云昭训。由于出身微贱的云昭训一直不容于独孤皇后,从没有被准许过进大兴宫,幼小的杨俨对她几乎毫无印象。
“俨儿,又跟着皇祖去学射箭了?”尽管这些年来云昭训和高良娣、王良媛、成姬等姬妾陆续又给杨勇添了九个儿子,杨勇一眼看见杨俨,还是颇为高兴。
杨俨长得不大像杨勇和云昭训,倒是有些像祖父杨坚,只是神情活泼许多。
伽罗看了一眼杨勇父子,忽然间疑念大起。
身为皇太孙的杨俨,本是云昭训所生,但伽罗因为讨厌云昭训,又担心元妃将来会无宠失势,所以一直让杨俨寄养在元妃名下,名义是嫡子。
平常宫宴时,伽罗也经常找机会让元妃和杨俨亲近。
虽说元妃和杨俨两人之间的感情毕竟无法与真正的母子相比,但元妃在大兴城举目无亲,在东宫又备受杨勇冷落,所以这个读书不多却为人淳朴的鲜卑女人,就将一腔柔情都系在了杨俨身上,时常派人送来衣物和书籍……是不是因为这样,元妃反而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如果真是如此,云昭训就罪不可贷了!而杨勇也是冷酷到了极点!
元妃不但是自己亲自看中的儿媳妇,也是自己和杨坚慎重挑选出来的未来的大隋皇后,在元妃的身上,自己寄寓良远,甚至希望能藉此永消鲜卑人和汉人之间的一切沟隙,让两族真正成为一家。
而这个不知轻重的杨勇,却像扔垃圾一样扔掉了元妃,扔掉了母亲的一片心意!一旦那个私生女出身的云昭训将来登上大隋皇后之位,自己还能有立足之地么?自己其他四个儿子还能保留原来的诸侯之位么?
伽罗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杨勇,他今天能听那个狐狸精的话,毒杀元妃,为那个狐狸精谋求未来的皇后之位,明天,他也许就会大举扫除母后的势力,将自己逐出文思殿,甚至是大兴宫。
以云昭训平时放肆的言行,和杨勇那柔懦的脾气,这些猜想绝非空穴来风……伽罗不敢再想下去,她的视线随着门外被夜风鼓起的帘幔飘动着,淡淡地道:“勇儿,此事绝无可恕之道。本宫要你废了云昭训,将她下掖庭讯问。”
杨勇不禁大惊失色,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母后会将元妃的死因归咎于阿云,情急之下,他不禁“扑通”一声跪在地下,脸上满是哀恳之色:“圣上,阿云与此事绝无牵系,儿臣愿以身家性命相保!”
“身家性命?”伽罗震惊了,原来阿云是他的身家性命!他眼里还有自己这个母亲么?她摇了摇头,再次试探地问道,“既然你这样说,本宫也就不再疑心阿云。元氏死了,这太子妃之位不宜久虚,本宫想,你既然喜欢汉女,明年灭陈之后,本宫给你娶一个陈国的公主,生育嫡子,以承大隋江山,好不好?”
见母后这样通情达理,对自己信之不疑,杨勇不禁在心下长舒一口气,仰脸道:“圣上,自古以来,母以子贵,云昭训已给大隋皇家生了三位皇孙,看在俨儿的份上,儿臣想,将来还是立云昭训为太子妃为宜。”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伽罗什么话也没有说,伸出手去,轻轻在身边杨俨稚嫩的脸蛋上摸了摸,——如果他不是云昭训的儿子,该多好。
帘外,文思殿的侍女们还在烛下加紧缝着征袍和棉衣,后天,隋军就要举营拔寨,兼程南下了。
这一仗,是杨坚平生的大得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