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这样的想法,他熬到了第二天清晨。这是一个清爽的早晨,天边彩云翩翩,这艘船开到了罗塞里奥市,它就坐落在巴拉那河岸,在那里有上百艘来自各国的船只停靠在港口,船上的面面彩旗倒映在波澜起伏的水面上。上岸后没多久,他就抱着自己的包袱,就去找那位博卡绅士给他介绍的当地一位绅士,他还给了他一张名片,并且让他捎几句话。初到罗塞里奥,对马克来说,这城市看起来似乎十分熟悉,那里也有很多直直的、看不到尽头的大街,两边傍着低矮的白色小房子,那些房子的顶上都缠着大团的杂乱的电报和电话线,看起来就像是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街上混杂着各色的人群、马匹和车辆,他的头脑开始变得混乱起来,他甚至一度认为自己回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了,而他又要开始找父亲的堂兄了,他在大街上晃悠了一个多小时,不停地在各个转弯处绕了又绕,而他似乎总会回到原来的那条街上。经多次打听,终于找到了那位绅士的住处。拉响了门铃,来开门的是一个块头很大、毛发稀疏的男人,他很粗鲁,像是个农场主,他用笨拙的带着外国口音的话问马可:
“你想干什么?”马可听不懂他说什么,便掏出那张名片。
那男人看了一眼说,“主人已经离开家了,他昨天下午去了布宜诺斯艾利斯,他们全家人一齐去了。”
马可呆呆站在门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愣了好一阵后,他结巴道:“可是,我在这里谁都不认识,就只有我一个人!”
那人又将名片看了看,粗鲁地回答男孩儿道:“我不知道该为你做点什么,当他回来时,我会把名片交给他的,但那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可是,我在这儿孤身一人,我需要帮助。”男孩儿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少来这套了,”那门房继续说道,“好像只有你从意大利来到罗塞里奥一样,继续做你在意大利的老本行,沿街乞讨去吧!”他当着马可的面粗暴地关上了门。马可木讷地站在那里,像是变成了一块石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慢慢地从地上捡起了他的包袱,心被这苦难痛苦地折磨着,而他的脑中更是一片混乱,一时间不知道想起多少令人担忧的事情,现在他该怎么办?他又能去哪里呢?从罗塞里奥到考多瓦坐火车也要一天的时间,而他现在身上的钱一共就只有几个里拉了。
他在扣除了今天要花的钱之后,发现自己的身上已经所剩无几了,而他要从哪里弄到钱好养活自己呢?他能工作,但是,如何才能找到工作呢?他该向谁申请一份工作呢?或者乞讨?哦,不,他可不想享受那种被人拒绝,受人凌辱的滋味,就像刚刚他遭受到的一样,不,永远也不要,他再也不想经历那些,宁可死了也不愿意。想到这里,他遥望着一直绵延到大平原的长长的街道,感觉此时勇气又一次弃他而去。他把包袱扔在人行道上,背靠着墙坐在了地上,用双手捧住脸,那姿态就像是一个已经绝望了的人。人们经过他身旁时,不断地有脚碰到他,车辆也将整条大路吵得沸沸扬扬,几个小孩儿停下脚步好奇地望着他,而他就这样一直坐着,任时间缓缓流逝。突然间他被一个声音惊得抬起了头,那是一种混杂了意大利语和伦巴第族语的声音,那声音问他道:
“孩子,你这是怎么了?”听到这话,孩子抬起了头,惊讶得几乎要跳起来:
“您在这儿?!”这就是马可在航海途中结识的老人。老人心中的惊愕也不比他少多少。但是,还没等老人问他,马可就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状况讲给老人听了,“现在我连一个铜币都没有了,我必须得找个工作,给我点活儿做吧,这样我就能攒下几个里拉,我什么都能做的,我可以倒垃圾,可以清扫街道,我还能给人跑差事,或者在乡下工作也可以啊,我只吃黑面包就行。但是,一定要尽快啊,好让我能去找我母亲,您发发善心帮帮我吧,帮我找点活计干吧,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只有这点儿本事了!”
“好的,好的!”老人说着,一边抓了抓自己的下巴,一边在他身边打量了一番。
“你可真是历经坎坷了!好,找个事儿做吧!既然说到这儿,那我们四处看看吧,这里有这么多的同胞,难道还找不出三十个里拉来嘛?”
马可看了看老人,心中又浮现出一丝希望,“跟我来,”老人说,“去哪里啊?”男孩儿一边问着,一边把他的包袱收拾好。
“跟我来吧!”老人在前面带路,马可跟在他的身后,他们一起穿过一条极长的街道,一句话也没有交谈。最后,老人在一家小旅馆的门口停了下来,门牌上画了一颗星,下面写着五个字“意大利之星”。老人把头探进门去,然后转向男孩儿快活地说:
“我们趁这时候来就对了!”他们走进一个大厅,那里摆了非常多的桌子,许多人坐在桌旁边喝酒边大声聊天。那个老人走到第一张桌子前,从他和那桌边的六个人打招呼的样子判断,很明显,刚刚他还和这些人坐在一起,那几个人的脸涨得通红,正在干杯喝酒,嘴里高声交谈着、大笑着。
“伙计们,”伦巴第老人单刀直入,他站在桌边,向那六个人介绍马可,“这是个命苦的孩子,是一名意大利人,他从热那亚一路跋涉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来找他的母亲,但是,别人告诉他他母亲已经不在那儿了,她搬到考多瓦去了。没办法,他又搭上一条小木船来到了罗塞里奥,在路上熬了三天四夜,带着一个好心人给他的推荐信。不料,他递给别人名片时,对方却让他受到了侮辱。现在他连一个铜币都没有了,很困苦,都快绝望了,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我看得出来这一点,我们能不能凑点儿钱,好给他买张票去考多瓦找他的母亲,我们可不能就这样把他扔在这儿,让他像狗一样去乞讨啊!”
“天杀的,这事儿绝对不会发生,您可千万不要这么说!”他们一起大声喊起来,用拳头砸着桌子,“这可是我们的同胞啊,到这边来,小家伙儿,我们是移民到这里来的,哦,看看,这是个多么漂亮的小流浪汉啊!哈哈,把你们的铜币都掏出来吧,伙计们!你可真是很棒啊,一个人独闯美洲,真有胆量啊,来喝一口酒,我们马上就会送你到你母亲那里去,别怕!”
那些人一会儿摸摸他的小脸蛋儿,一会儿拍拍他的肩膀,还有人帮他把包袱接了下来,其他的意大利籍人也从旁边的桌子围拢了过来,顿时,男孩儿的故事就在整个小旅馆里传开了,还有三个阿根廷人也从隔壁房间走了出来。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伦巴第族老人手里擎着的帽子里就收集了四十二个里拉。“你看到没?”老人转过头对马可说,“美洲人的办事效率有多高?”
“喝酒吧!”另一个人对他叫道,递给他一杯酒,“为了你母亲的健康,干杯!”所有人都举起了酒杯,马可也说道,“为了我母亲……的健康。”可是,一股感激之情噎得他说不出话来,他把酒杯放在桌上,紧紧地抱住了老人的脖子。
第二天拂晓,男孩儿出发去考多瓦了,他是那么开心,满脸都挂着笑容,心中被幸福的预感填满了。可是,再好的心情在面对着大自然中险恶的环境时,也变得不再那么高涨了。今天的天气沉闷而阴暗,火车上也几乎没有什么人,车在广袤的大平原上疾驰着,整个平原上都是荒无人烟的样子。马可发现自己一个人待在一节很长的车厢里,就像是给伤病战士们准备的列车一样。他向列车的右边看过去,又往列车的左边看过去,除了一片无边的荒凉之外,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星星点点地分布着几棵弱小、变形的小树,树干和枝叶都已经扭曲了,那树的样子马可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似乎那些树都充满了怨恨和恼怒。地上还有一些稀疏而衰败的植物,让这大平原看起来就像是一片荒废了的墓地一般。
他打了有半个小时的盹,又继续观察,外面的景物依旧没有什么变化。火车站似乎都已经被废弃了,像是隐居之士的住所,当火车停下时,一丁点儿声音都听不到。在马可看来,自己似乎已经被孤零零地丢弃在这列迷途的火车上,而这火车就在这一大片的荒地上毫无目标地行驶着。他似乎感觉到每一个火车站都会是最后一个,而他的目的地可能会是一片未开垦的蛮荒之地。冰冷的寒风阵阵袭来,一点点撕咬着他的脸颊。当他在四月末,从热那亚登上甲板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曾想过自己会在美洲经历一个冬天,而他现在还穿着夏装呢。几个小时过后,他便开始抵不住这周身的寒冷了,除了低温的困扰外,这些天来他所经受的身体上的疲乏,加之缺乏足够的睡眠,他可从直安稳地睡个好觉哦,这一切让他的情绪也跟着时起时落。不过,他终于睡着了,而且睡了很久,毕竟太累了。
当他醒来时,已经浑身麻木、冰凉,与死人无异。一种隐隐约约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他担心自己会这样病倒然后死在旅途中,他甚至担心自己会被人从车上扔下去,就扔在这荒凉的大草原上,如果是这样,他的尸体不久便会被那些掠食的野狗和鸟兽撕成碎片,就像他沿途中时不时地看到的那些马匹和牛群的尸体一样。内心的恐惧让他把目光从那些凄惨的景象中移开。而对疾病的焦虑和对周围死一般的寂静的恐惧,他的想象力变得活跃起来,极易悲观地看待周围的事物。他的心里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斗争:我真的能在考多瓦找到母亲吗?如果她没有到那里该怎么办?如果那位维依亚·德罗斯艺术街的先生搞错了该怎么办?如果母亲现在已经病逝该怎么办?这样想着想着,他便又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已经到达了考多瓦,这时已是夜里,所有的人都从自家的门口或是窗子里对他喊道:
“她不在这儿!她不在这儿!她不在这儿!”这让他又一次从梦中惊醒,他抬眼看到车厢的尽头坐着三个留着胡子的男人,他们身上围着各种颜色的围巾。那三个人正盯着他看着,嘴里还小声地嘀咕着什么。马可心里突然开始怀疑他们是强盗,担心他们想要杀死自己抢他的包袱。疾病已经让他的神智变得不那么清晰了,寒冷更是时刻困扰着他,现在再加上恐惧,男孩儿本已经不安的想象现在更加扭曲变形了。但是,那三个人还在继续盯着他。这时,其中一个人朝他走了过来,于是,马可彻底丧失了理智,他冲向那个人,双臂张开着,尖叫道:
“我什么也没有,我只是一个穷孩子,我是从意大利来找我母亲的,我只是孤身一人来到这儿的,请不要伤害我!”
那三个人一下子愣住了,他们明白眼前这个孩子眼神透露出的恐惧,开始同情他。他们抚摸着马可的头想要安慰他,跟他说着他以前没听过、也听不懂的话。他们注意到孩子的牙齿已经冷得打颤了,于是,他们其中一人解下自己的围巾围在了男孩儿的身上,又让他坐了下来,好安稳暖和地睡一会儿,而他也确实再次睡着了。等到第二天破晓时,那些人把他摇醒,告诉他已经到了考多瓦了。马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急地跳下了火车,他询问一个火车站的员工,工程师麦琪尼的家在哪里。那个人提到了一座教堂的名字,工程师的家就在那座教堂附近。太兴奋了,马可匆忙向城里奔出。
这时已是午夜了,他走进城里,这地方看起来又和罗塞里奥一样了,他又看到了那些笔直的街道,那些矮小的白色小房子。那些房子都被又长又笔直的道路分割开了。路上的行人很少,就在那些稀少的路灯的光照之下,他遇到一些长相怪异、皮肤泛青的人。他不时地抬起头朝前方看,一座造型奇特的教堂映入他的眼帘,那座教堂高大巍峨,尖尖的塔尖直刺夜空。这座城市漆黑而静寂,在穿越了广袤的平原之后,这城市看起来是那么生动。马可向一位牧师询问了麦琪尼的家具体地址,马不停蹄地从教堂赶到了那座房子。他用一只手颤巍巍地拉响了门铃,而另一只手则按在胸前,以便不让他的激动的心跳出来,他早已感觉自己的心跳到嗓子眼儿了。一位举着灯的老妇人为他开了门。马可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想找谁啊?”那妇人用西班牙语问道。“我找工程师麦琪尼,”马可回答说。老妇人将双手抱在胸前,摇着头对男孩儿说:
“那么,你也有事情要找工程师麦琪尼了,我觉得我们真该停止这些无聊的事了,我们已经被烦了三个月了,看来光是靠报纸说这事儿还不行,我们还得把它张贴出来,挂在街道的拐角,告诉所有的人麦琪尼先生已经搬到土库曼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