堀辰雄
就这样,我们把脸贴在玻璃窗上,一起眺望,眼前只见干枯沉寂的初春山色,不知打哪飘来的雪,衬着这背景,轻舞飞扬。
“本欲前往春日奈良,欣赏盛开的马醉木,半路绕到木曾路[254],竟遭遇意料之外的暴风雪。”
我在从木曾旅馆那里拿到的明信片上,写下这段话,视线未曾离开火车窗外雪势猛烈的木曾山谷。
明明已是仲春时分,这场雪下得可真大。冷得不得了。再加上车里除了我们之外,只有跟我们一起在木曾上车,似乎要去某个地方进行温泉疗养,看似商人的夫妻档,还有另一名裹着厚重冬装外套的男客。然而,过了上松之后,雪势逐渐趋缓,偶尔,微弱的阳光还会洒进车厢里。原以为这严寒天气,只有一小段路,默默忍受着,没想到大家都像是思慕阳光似的,改坐到另一边的座位。妻子终究也只拿着读到一半的书,坐到另一头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不断望着木曾的山谷与溪流,看着雪势仿佛偶尔又像突然想到一般,纷纷洒落的模样,固执地留在这一头的窗边奋斗。
这段旅程,从最初的时刻起,天气一直处于奇妙的状态。天气不好的时候,倒是真的很差,天气好的时候,又好得出奇。第一,打从昨天自东京出发的时候,就下起一场大雨。早上明明下得那么大,本以为会下到傍晚抵达木曾的时候,中午之前,雨势突然转小,从雨中看到还冠着雪的甲斐群山,有股笔墨难以形容的爽快。当我们到达信浓[255]边界时,不出我所料,雨势已歇,富士见一带的枯原,也许是雨后的缘故,呈现生气蓬勃的色彩,在车窗外消逝。不久,我们清楚看见远方的木曾雪白群山……
当天晚上,我们在木曾福岛的旅馆留宿,黎明时分清醒一瞧,竟下起意料之外的暴风雪。
“这场雪下得真大……”
旅馆的女服务员送来火盆,语带同情地说:
“这阵子老是这么下,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过,我并不讨厌下雪。今天早上也是,我们顶着这场大雪,从旅馆出发……
如今,我们搭乘的火车将开到木曾山谷的另一头,那里会是春光明媚、晴空万里呢?还是阴郁沉闷的雨天呢?我偶尔会心系这件事,把脸贴在玻璃窗上,仰望山谷上方,被群山遮蔽的方寸天空,除了不知从哪里飞来,疯狂乱舞的无尽白雪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在狂舞的雪中,偶尔会像方才那样,洒落明亮的微弱阳光。尽管阳光十分微弱,说不定离开这雪国之后,风和日丽的春色正静待我们到访……
坐在我隔壁的中年夫妻档,看起来像本地人,男子好像是什么批发店的老板,他轻声说话,脖子裹着白色衣物,看似病人的女子,也同样小声地应和。看来他们并不是介意我们,才会小声说话。我完全没注意他们在聊什么。我比较介意的是在离我最远的座位上,大咧咧躺成各种姿势的冬衣外套男子,他偶尔会像想到什么似的,站起来,在地上用力踩踏一阵。每次他开始踩的时候,在他隔壁与我对坐,用自己的外套裹着双腿,正在读书的妻子,就会望着我的方向,微蹙起眉头。
就这样,火车经过三四个小车站,我依然独自一人,没离开木曾川沿岸的窗边,不久,雪势越来越小,若有似无地下着,我有点惋惜地眺望着。要跟木曾路道别了。阴晴不定的雪啊,待旅人离去之后,请你在木曾山里多下一阵子吧。再下一会儿就行了,下到旅人在某个平原的一角回头时,仍然能沉迷地欣赏下雪的模样……
当我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件事之时。我隔壁那对夫妻低声对话的内容,碰巧传进我的耳里。
“刚才那一头的山上开着白花呢。那是什么花?”
“那是辛夷花哦。”
听了他们的话之后,我连忙转头,身子往前倾,正想在这一头的山上,找一找看似辛夷的白花。即使我看见的不是方才这对夫妻看到的花,我想那一带的山上,应该还有其他开着辛夷花的树。我刚才还一个人呆呆地倚在旁边的窗子上,看到我突然四处张望的模样,隔壁的夫妻露出一脸费解的表情,开始打量我。我觉得很丢脸,趁势起身,走到坐在我斜对面的座位上,还沉迷于书中的妻子身旁,我说:“难得出来旅行,哪有人一直在看书?你偶尔也看看山景嘛。”我在她的对面坐下来,目光朝向那边的窗户外头。
妻子一脸不悦地看着我,“要不是出来旅行,我根本没时间读书呢。”
“哦,这样啊。”
老实说,我并不是要抱怨这件事。只不过想引起妻子的注意,希望她稍微看看窗子外头的世界,陪我一起,在远方的山边,找一两株开满白花的辛夷树,体会旅行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