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权像恶性肿瘤一样,是世界上最具扩张性的事物之一,它不允许任何独立的事物存在。专制权力的独占性本质驱使它永远努力冲破一切限制,挣脱所有束缚,深入社会每一个角落,毒化每一个细胞,直至最后整个社会在它的紧紧拥抱中窒息而死。士人的人格追求,在专制达到极峰的清代就成了君权的障碍。
一打击“越级上访”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四月初七,皇帝的大驾行走到了江苏与山东交界的涧头集。刚刚结束了第二次南巡北返,坐在打开轿帘的大轿里,乾隆心情不错。初春季节往往是他诗兴大发的时候,遥望绿色笼罩的原野,他在心中酝酿着诗稿。
大驾突然停了下来,前面传来了喧哗声。
新修好的御路旁边的散水沟里,跪着两个鸠形鹄面的人,一望而知是两个灾民。他们高举着两张纸,显然是告御状的。
皇帝命人把他们带到轿前。
两个人哆哆嗦嗦地跪在皇帝面前,一嘴浓重的豫西话因为紧张更加难以听懂。费了老大劲,皇帝才听明白,原来他们是河南西部夏邑县人,分别叫张钦和艾鹤年。他们说,河南西部遭遇了严重水灾,百姓流离失所。夏邑县令孙默和河南巡抚图勒炳阿等官员串通起来,隐瞒灾情。老百姓实在活不下去了,所以他们才壮着胆来告御状。
乾隆的眉头锁了起来。怎么又是夏邑?
关于河南夏邑县的水灾,在这两个灾民告御状之前,皇帝就已经知道一二了。他这次南巡到山东时,前江苏布政使、退休官员彭家屏在山东迎驾,就已经向他加以举报了。
彭家屏本身就是河南夏邑人,他说河南西部已经多年遭遇灾害,今年尤其严重,百姓嗷嗷待哺,地方官却无动于衷。因此河南巡抚图勒炳阿罪无可逭。
对于彭家屏的举报,乾隆并不很相信。因为第一,图勒炳阿因为精明而听话,一直颇为乾隆赏识。第二,按照朝廷纲纪,退休在家的官员,应该安分守己,不得倚仗自己做过高官而干预地方公务。彭家屏的行为有违反这条规定的嫌疑。第三,皇帝一直很讨厌彭家屏其人。乾隆最痛恨的是官员拉帮结伙搞朋党,而彭家屏却很喜欢搞这一套。在雍正年间,他有过投靠雍正的宠臣李卫,攻击李卫政敌鄂尔泰的不光彩历史,所以乾隆对他印象一直不佳。乾隆后来说:“且彭家屏乃李卫门下一走狗耳,其性情阴鸷,恩怨最为分明。从前每当奏对时,于鄂尔泰、鄂容安无不极力诋毁,朕因此深薄其为人。”(《乾隆朝东华录》)
皇帝的第一反应是用怀疑的目光深深盯了彭家屏一会儿。他首先判断这是图勒炳阿与彭家屏二人有矛盾,彭借机夸大其词,进行倾陷。作为皇帝,乾隆每一分钟都在提醒自己不要掉进官员们设下的圈套,成为他们斗争的工具。
彭家屏表情镇定,似乎心里十分有底。那么首先要查明事情真相,再做处理。所以,他命令同到山东迎驾的图勒炳阿会同彭家屏一起,实地查勘灾情,然后共同向他汇报。
与此同时,皇帝还采取了一个极为秘密的措施。他派自己身边的一个随侍,精明强干的员外郎观音保化装成一个商人,深入河南夏邑,实地考察灾情到底如何。
这个措施典型地反映了皇帝的行政风格。
就在观音保出发后第三天,发生了开头所述告御状的一幕。
虽然“爱民如子”,但乾隆并不鼓励他的子民们告御状。
乾隆皇帝与明太祖朱元璋在对民宽、对官严一点上十分相似。但是,他们的政治理念却有明显差异。
因为出身贫寒,朱元璋身上有一种强烈的民粹主义倾向。洪武年间,有些民望极好的官员获罪罢职,但地方百姓拦道苦留。朱元璋知道后,不但不怪罪百姓,反而因此判定这个官员必然是好官,不但释放,甚至还得到提升。
不仅如此,朱元璋直接利用底层百姓的政治热情来监察官员。他说,如果好官被人陷害,实情不能上达,允许本处城市乡村“有德老人们赴京面奏,以凭保全”。
乾隆却不欣赏朱元璋的政治浪漫主义。他认为,小民们的话并不都可信,小民的智慧更不可依靠。如果百姓表扬会促使官员步步高升,那么假造民意,对于中国官员来说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吗?如果老百姓可以随便入京控告官员,那么,这些愚民不是很容易成为官场斗争的工具吗?所以他说:“小过本不至逮系,但既以司吏,则罪宥宜出朝廷。若因部民伏关乞留,遽为纵遣,是黜陟之柄编氓转得而操之,成何政体?明祖于此俱加以赏赉超擢,不啻导之作奸。倘猾吏民窥见意指,交通惑听,流弊伊于何底?国法吏治不因之俱坏乎?”(《御批历代通鉴辑览》)
作为一个力图以权力笼罩控制一切的皇帝,乾隆最热爱的是秩序和稳定,最恐惧的是民众的自发性,但有时他也主动深入群众。比如这次南巡途中,他望见衣衫褴褛的百姓,会叫到驾前,细细盘问何以穷困,并命加以赏赐。但是他由上而下地询问则可,底层百姓由下而上地主动向他揭发地方官的错误,却使他十分不快。国家政治的运转一定要在严格的政治纪律基础之上,百姓有了冤屈,应该按规定层层上访,不应该直接找到皇帝这里。“即使地方官政事少未妥协,督抚司道,昭布森列,自当据实陈诉,静听审理,何至无所控吁”?
对于这些告御状的人,他一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也许他们所说都是实话,但他们的眼神里透露的却都是执拗和不驯服。敢于向自己的父母官叫板,敢于和皇帝的眼睛对视,可见他们平日就并非安分守己之辈。如果天下沧海横流,正是这些人会铤而走险。对他们进行鼓励,无疑是给国家政治埋下不稳定因素。因此,历史上有一些皇帝喜欢搞一些御前判案为民申冤的“政治秀”,乾隆却从不这样做。
这两个灾民的出现,让他相信了彭家屏的话有所根据,老百姓是不可能在皇帝面前公然说谎的。但古往今来,上访的处理原则不变。他一纸批文,把这两个人转交河南巡抚图勒炳阿,命他认真审理。
就在第一起告御状事件发生两天之后,四月初九,皇帝一行走到山东邹县,突然路边又冒出一名告御状的人,同样是衣衫褴褛,同样是一口豫西口音。一问之下,居然又是河南夏邑人,名叫刘元德,也来投诉自己的父母官办赈不实。
乾隆皇帝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冷峻。
连续两起夏邑人告状,触动了他的敏感神经。联想到彭家屏同样也是夏邑人,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在乾隆的政治生涯里,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连续两起同一目的的告御状事件。习惯于危机思维和阴谋思维的皇帝第一时间判定,这很可能是一起有组织、有预谋的政治活动。也就是说,很有可能是退休官员彭家屏在背后策划,让这些普通百姓不断出面,利用这次旱灾,来扳倒他们不喜欢的夏邑县令孙默和河南巡抚图勒炳阿。
如果是这样,那么事情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由一件普通的百姓告御状演变成了地方缙绅利用和勾结普通百姓,企图扳倒朝廷命官的政治阴谋。如果真的这样,那就是帝国政治生活中一个极为不祥的新苗头,这是典型的以下犯上,颠覆帝国政治秩序。任其发展,必然成为一种政治恶疾。
向来注意防微杜渐的皇帝决定要斩钉截铁地铲除这个苗头。
皇帝命人把这个刘元德锁起来,细细审问。他决心把那个他素来不喜欢的彭家屏从这起案件背后挖出来,最好酿成一桩震动天下的大狱,杀一儆百,因为大清天下此刻特别需要一记有力的警告。
在欣赏自己盛世治绩的同时,皇帝也分明预感到,大清王朝危机四伏。
造成大清王朝不安定的主要原因,是人口压力。
人口增长本来是乾隆盛世的最有力证据。但与历史上其他盛世不同,乾隆盛世却是一个贫困的盛世。大唐开元盛世“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而据说文景之治时,中国老百姓也都富裕得十分了得,家家户户都骑马,而且全骑雄马,谁要是骑雌马或者小马都会遭到众人嘲笑。《史记·平准书》载:
至今上(指汉武帝)即位数岁,汉兴七十余年之间,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都城)鄙(边远地方)廪(粮仓)庾(露天谷仓)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穿钱的绳子)朽而不可校。太仓(京师的大仓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而乘(雄马)字牝(母马)者傧(排斥)而不得聚会(当时人皆乘雄马,有雌马杂处其间,便互相踢咬,故被斥于外而不与同行)。
乾隆盛世中却绝没有类似的记载。《兴国县志》载,乾隆年间,陕西许多农民“每岁必卖食买衣,因衣之费,而食已减其半,其艰于食者固自不少,而缺于衣者抑已良多”。洪亮吉也说,乾隆晚年和嘉庆年间,农民“终岁勤动,毕生皇皇,而自好者居然有沟壑之忧,不肖者遂至生攘夺之患矣”。
为什么如此呢?原因其实很简单。乾隆年间的粮食总产量虽然创了历史最高,但人均下来,却处于历史落后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