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颂然站在客厅落地窗前,给t市福利院打了一个电话。
&esp;&esp;他想确认自己的病史。
&esp;&esp;t市是一个内陆省份的四五线小城市,儿童福利院占地小,楼房矮,设施差,聘用的员工素质参差不齐。档案室的大叔一大早迟到了五十分钟,泡好一缸粗叶茶,摊开油印杂志,撕下一页广告纸卷着烙饼吃,很快沉浸在了高官与二奶的艳情故事里,以至于被不识相的电话铃打断时,他极其不悦地“啧”了一声。
&esp;&esp;颂然客气地阐明了意图,大叔嚼了两口烙饼,操着浓重的乡音敷衍他:“得过,得过,我们这里的小孩,哪个没得过嘞。”
&esp;&esp;说着就想把电话挂了。
&esp;&esp;“等等!能……能请您帮我单独查一查吗?”颂然赶紧请求,“以前江老师说过,我们的病历也会有留档的,应该就在档案室里。”
&esp;&esp;大叔的脸色立刻不好看了。
&esp;&esp;他重重搁下烙饼,把印有女星半身像的杂志往旁边一推,翻开登记表,非常不耐烦地问:“姓名,年龄,入院年份。”
&esp;&esp;“颂然,歌颂的颂,当然的然,23岁,2001年2月份入院的。”
&esp;&esp;大叔潦草记下信息,随手把笔一扔:“我现在就去查。”
&esp;&esp;他嘴上这么说,实际的动作却是翻开杂志,找到刚才那篇《高官与二奶,一口血色的玫瑰陷阱》继续读了下去。五分钟以后,他读完这个狗血俗套的故事,张口骂了句娘,才想起颂然还被晾在电话那头,于是抄起听筒,信口雌黄:“查完了,你得过水痘。”
&esp;&esp;颂然一没听见桌椅挪动声,二没听见走路声,只听到近处的纸页翻动声,自然觉得疑惑,就问:“我是哪一年得的?”
&esp;&esp;那边失去耐心,直接发了火:“你这小孩怎么回事?说你得过就得过,我只查一次,爱信不信!”
&esp;&esp;接着,电话被挂断了。
&esp;&esp;颂然放下手机,望着漆黑一片的屏幕,嘲讽地摇头笑了笑——七年过去了,福利院还是老样子,一成不变,隔着电话也让人感到寒意。
&esp;&esp;很早之前,颂然记忆中的福利院大门口就挂着一条褪色的横幅,写着诸如“属于孩子们共同的幸福大家庭”这样的标语。大人们总爱说,这儿就是你们的家,你们互为兄弟姐妹,老师是爸爸和妈妈,生活多么幸福。逢年过节,电视台和报社惯例过来采访,只要能引导孩子们面对镜头,说出一句“福利院是我的家”,任务就算圆满完成了。
&esp;&esp;可每一个孩子都清楚,福利院不是真正的家。
&esp;&esp;“家”这个概念太纤细,也太易碎,它像一件捧在珍珠绒上的玻璃雕塑,小小的撞击也会令它粉身碎骨。有时候,当孩子们快要相信了,一番怜悯过度、接近羞辱的言辞,一个明里关爱、暗中嫌弃的冷眼,或者像今天这样,生了病,请档案室的大叔帮忙搭一把手,他们就会立即清醒过来,意识到——这里不是家。
&esp;&esp;无论墙壁贴了多少彩饰、桌上摆了多少花束,这里都不是家。
&esp;&esp;颂然抬起头,透过十二层的落地窗,对面是成排成列无比相似的玻璃窗。他又转头去看阳台,一束迷离的阳光穿透云层,均匀洒入室内。布布搂着蓬松的大毛团,光着脚丫子,蜷在悬垂的风铃草底下睡着了。
&esp;&esp;他悄悄走过去,坐在孩子身旁,为他盖上了一块小毯子。
&esp;&esp;所以,什么才是家呢?
&esp;&esp;家应该是这样一个地方,住着一些相互陪伴的人,一个人的生活会成为其他人共同的记忆。家人会记得你哪年哪月患过水痘,有没有发烧,有没有落泪,一天天怎么熬过去,直到病愈。当你长大了,遗失了幼年时零碎的、模糊的记忆,只有家人还原封不动地为你收藏着。
&esp;&esp;因为彼此记得,所以,走到哪里都不会彷徨无依。
&esp;&esp;颂然伸出手,戳了戳布布的小圆脸。
&esp;&esp;没关系啦。
&esp;&esp;虽然没有谁收藏了关于他的记忆,弄得他现在也不确定自己到底得没得过水痘了,可是,他和布布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天,是一根绳上的小蚂蚱,要传染早传染了,又何必太过担心。
&esp;&esp;现在,照顾布布才是最要紧的事。
&esp;&esp;
&esp;&esp;day08&esp;15:15
&esp;&esp;为了以防万一,颂然上网查了查,确定水痘的潜伏期至少有十天,心情顿时放松下来。
&esp;&esp;十天,够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