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子跃入水中,在被河水卷走的时候,却用手拍打起浪花,她愈是拍起浪花,却愈是不易下沉,大概离岸不远,水并不太深,但水势湍急,不一会儿,他看到她被水冲得渐渐远离河岸,她的衣服像一朵白莲在水面上飘散开。
此刻他毫不犹疑地跑向河边,来不及甩掉身上的衣服,就跃下水去。他水性好,常在这段江中畅游,懂得这里的水势流向,深浅,几乎可以用脚尖点着河床,游到河中心。如今他三划两划闯到了她的身边,用手抓住她的臂膀,想把她从水中拖回到河岸。
谁知该女子并不领情,却用力挣脱他的手,继续向河水中央钻去,见他还死死抓住她不肯放松手,反转身来,抱紧他的臂膀。他糊里糊涂咕嘟咕嘟就呛了几口水,下滑的身体能感觉到她柔滑的肌肤隔着薄薄的纱衣紧贴他的肌肤,她那发育丰满而富于弹性的形体,抱紧他时他触电般地酥软麻木,睁眼仰望蓝天在宽阔的江面上移动,几乎产生一个与她相亲相爱,搂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
现在女子的身体瘫软如一团发面,却越来越沉,游郁生搂抱着她的身体,也渐渐向水下沉没。尽管他水性好,但因为手脚都施展不开来,左右掣肘,有些筋疲力尽,他只好小心贴着她的耳根,严厉叮嘱她:别动,松开你的手,不然连我也要跟着你一块去送死,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对方稍稍放松死命拖住的他的臂膀,仅一瞬间,他把身子一缩,向下一沉,便脱离了她的怀抱。然后他潜泳着冒出水面,绕到她的身体背后,用一只手轻轻托住她身子靠近项背的地方,另一只手使劲划动,使两个人能较稳定地悬浮于水中,上下移动。
这时,他们已经远离了河岸,正漂过河心。因为水流斜向对岸,他要携带她逆着水势,负着另一个人的体重,一道重新游回此岸已不大可能了,只好顺着水势向彼岸泅渡。好在他怀中的女子变得稍听话些,不再胡乱地甩动,她好像已经吃饱了河水,神志不清,听天由命了,又好像仍然心知肚明,她的身子随着游郁生的四肢摆动,一同呼吸着,一同摇摆着。
游郁生曾经试图救过一个小孩,但他不愿提那次耻辱的回忆。他读初中时,有一次在贡江浮桥老码头处,遇到一个约摸十几岁的小孩,下水不久就“呵呵”地叫着,惊慌失措地胡乱拱水。老码头下是一个巨大的深潭,游郁生和几个同学正在进行游泳竞赛,他们从老码头跳下水,比哪个争先游至下游的浮桥上。游郁生游得最靠近溺水的小孩,所以他很快伸手去抓住了小孩,一边招呼他的另外两个同学,想叫他们一同将他救往浅水边。但两个同学意然干瞪眼,不肯游上前,躲得远远的怕烫手似地喊:快!快把他拖到岸边去。
他也刚学会一点水,不知是因为恐惧,听人说溺水的人会死抱住别人不放,还是对另外两位同学置身事外感到不满,也赌气地松开吃力地抓住的小孩。平时犹豫一下也是常有的事,但水火无情,当时河水正猛涨,不一会就把小孩淹没了,他就想懊悔也来不及了。后来,他们被知情人告知老师,老师又带到小孩家中追述意外事件的经过,亲眼目睹了小孩家长一次撕心裂肺的悲恸哭叫。
如今游郁生心中隐约有一丝对往事的怅然悔意,他正在救起一个女人,并不是小孩,却带点儿内心的补偿。他心情渐趋平静,放眼望去,广阔的江面簇拥着他们,水绵软又凉滑。他迎着她,拖着她的尖尖的下巴,他的手摩挲着她的光滑的肌体,如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天然水缸中,一同沐浴,把心间长期积压的烦忧和燥热洗濯。
河水把他俩冲出很远,一直送到对岸下游一个拐弯的地方,当他俩匍伏在河水杂草丛中,都已经筋疲力尽。这时天已经渐渐黑下来了,岸边的山峦笼罩在暮霭中,只有一缕金亮的夕阳仍照在山腰一座乳白的塔尖上,闪闪发光。游郁生知道,他们已被冲到有一座白塔的山麓,从这儿往回走,要沿上游方向走好几里路,经过章江上的浮桥,才能回到城内。于是他问起他刚刚救起的那个女子:“你家住在哪儿?你叫什么名字?”直到这刻,他才仔细端详她的容貌,然而这一瞧,使他心中暗吃一惊,似曾相识,她是他有点儿印象的一个人,不过他一时还不能完全肯定。
女子站在他身边一米开外的地方,侧面相向,她身上的湿衣服紧裹着她窈窕的身体,更像一座肉身的雕塑。脸虽然在暮色中不易十分辨明,但余晖反照,她目光透出死后生还的复杂表情,带着忧虑和畏葸。
她细声对他说:“我,姓蔡,叫……叫蔡晴晴。你,贵姓?”听到她报出自己的姓名,他的心像被她螫了一下。他立即想起来了,他证实了心中的疑惑和猜想,原来她是市里另一所中学的学生。
“呃,你好了吗?”
塔楼上面传来蔡晴晴的声音,打断游郁生的回忆。他赶紧把已接近干爽的衣裤从塔楼上取下,穿上身。“嗯”了一句。
蔡晴晴款款走下石阶,她晾干的衣服和长发在风中拂动,完全变了个人,显得飘逸、俊雅。
等他们走出塔底,走下山去,天已经完全黑了。那晚没有月亮,连星星也看不清,他们得沿着蜿蜓的河岸,摸黑走很长的一段路,才能到达上游的一座浮桥。路很难走,几乎没有一条像样的小路,到处是沟沟坎坎,又湿又滑,两人都不填摔了跤。后来,他们索性勾起手来,互相搀扶着,东倒西歪,有点像同病相怜的样子。
一块土疙瘩绊了他一下,前面是条沟,幸好他俩互拉住,才没有掉下去。
他们终于走到了浮桥上面,跨过浮桥就是古老的旧城门,她面有难色。他向她提议:“我看你,你还是到我家去吧,既然你不方便回家去,天又晚了。”
她忧心忡忡说:“但是去你家住方便吗?再说,你家中其他人能够容纳我吗?”
他说:“这个你别担心,我家里现在就我一个人在家,他们都去干校我母亲那儿啦。”
她就顺从地跟在他后面,他教她抄小路走,不必进城门,沿河堤来到城垛的缺口,然后登上城墙。他俩一前一后,在黑黝黝的城墙上移动,他比她高小半头,在男生中他身高一般,但她却是女生中身材较高挑的,两人走在一块却比较匀称。他想,他寂寞无聊,常在这古老城头漫步,从未和别的女孩在这夜的城墙单独走在一起,更没想到今天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女生单独在一起这么久。今天发生的事宛如一场梦,却比梦中的情形蹊跷真切。他从小就希望有一个妹妹,可他只有一个小弟弟,今天他幻觉中,就像是拾回一个丢失已久的妹妹一同回家。他今后将不再孤单,但这事看来不止这么简单。
城墙建筑年代久远,要不是有几处残缺,本可曲折绵伸到远处的八境台,但城砖十分坚固,走在上面,十分平整。他们就这样无言地一直走到郁孤台附近,他引着她小心地下了断墙残垣,踅进一条洁净、阴凉的小巷。他指着前边一栋旧民居说:“到了,我家就住在这老屋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