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事情的发展出人预料——整整一座楼的女生变得疯狂起来,她们点燃了床单、毛巾、拖把、扫帚、裤子、内衣等等一切可以取火的东西,在窗口上用力地挥舞着,一边口中还嗬嗬有声。甚至,有一些女生更加狂热地站到了窗台上,一边跟着唱一边还摇动着自己的身体,真让人疑心她们会突然向你跑来!整个女生楼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把,变成了一座火焰升腾的海洋,变成了酒瓶里那激烈摇漾着的烈酒……是什么东西使这个夜晚如此美妙如此令人不可思议?
第二天,去餐厅里吃饭的时候,那座楼上的许多女生脸上带着一种秘密的绯红色议论纷纷:“嘿,昨天真棒啊,有几十把吉他在我们楼后面轰响……”天哪,我们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庞大的一个摇滚军团?
那天以后,校园女生楼后开始经常有人弹着吉他献歌,但已失去了风暴的味道,而是有些微酸。据说,有一个小男生正弹《献给爱丽丝》的时候,一盆从天而降的冷水把他的爱情变成了泡沫。
顺便补充一句,我那兄弟的爱情虽有这样强大的音乐风暴助阵,也仍未成功。那个姑娘为人低调,不想出名,也不想与太多的人纠缠,她害怕出名。经过这件事,她更认定了我这兄弟是个疯疯癫癫的家伙,岂能与之相好?
尘世里的城事
几场沙尘暴之后紧接着的便是夜半时分浑浊的泥雨,花儿开了,然而枝叶瓣片上都沾染着尘土的痕迹,穿城而过的黄河散发出一阵阵浓烈的水腥气,气温反复无常,正是一个乱穿衣的时节,茫茫尘世中偶然间会跃出几点鲜亮的颜色,有风吹起,似乎原本坚硬的生活正有所松动……兰州的春天就这样来了。
因为短暂,因为越来越猛烈的沙尘暴,因为一切都从一场忙乱仓促的春天里开始,所以兰州的春天总是席卷而过。
兰州安宁区的桃花正在暗地里积蓄着力量,准备着绽放的一刻。每年依惯例要举办的桃花会也通过种种方式提前进行着预热,等到桃花大面积地开放,兰州春天的另一个名字也就迅速呈现出来: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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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里的城事(7)
兰州,这个狭长的、两山夹一河的、方言粗粝的、生活方式简单的、中国大陆内部一个发展中的城市,还是有许多东西值得一提。
比如,它是玫瑰之乡,是百合之乡,甚至曾经是兰花之乡。一个有花的城市才可称之为真正的城市,就像广州的木棉和上海的白玉兰。代表兰州的花是玫瑰,兰州出产玫瑰的地方很有意思,叫做苦水。当然,和表面上“苦涩的水”这层意思不同,“苦水”在兰州方言里真正的意思是指人眼中的瞳仁。在兰州的大街小巷,总会见到卖花人,通过他们,鲜花在众手之间传递,成为春天的一个信号弹。如果你在中国的西北干旱之地生活过,你就会理解人们对绿色和鲜花的渴望达到了何等的程度。兰州的皋兰山,现在能看到的那些树木丛林,都是几十年前人们背冰上山,逐棵点种的。那些怒放的鲜花,都是从最干涸的黄土地中生长出来的。兰州的瓜果因此格外甘甜一些,它们无一例外地都经过了生存条件的艰难考验,一旦长成,便会与众不同。
如同我们经历过的青春,兰州的春天也是迅速而热烈,并且同样寂寞。
夜里,那场浑浊的泥雨过后,一片沉寂之中,似乎能听到花朵扑噜噜开放的声音,而早晨更能嗅到一种万物生成的气息。
我无数次想过该如何表达兰州这座城市的性格,但它永远都无法捉摸。这是一座让人爱恨交加的城市,你会因它而光荣,你也会暗地里诅咒它的可憎;这是一座在离开之后会反复想起的城市,你被它无数次弹射出去,你也总会在一个灰蒙蒙的早晨重入城中;这是一座有匪气的城市,人们凭意气用事,靠感情办事,你会经常醉倒,也会在精神上撒野;这是一座狭长通透的城市,俗世生活被黄河随意地甩在两岸,于是一切都很任性随意;这是一座简单直接的城市,就像它的形状一样是根直肠子,没那么多弯弯绕,愤怒就是愤怒,爱情就是爱情,好与坏全都彻彻底底地表现出来;这是一座反复无常的城市,在表面的波澜不惊下面,也涌动着无数劲头十足的文化暗流,文艺青年此起彼伏,反复折腾着自己的人生;这是一座川流不息的城市,有人把它叫旱码头,各种各样的人从这里穿过,像大河里石子一样被淘洗被打磨被裹挟而去,在报纸上,你会看见层出不穷的命运……
在那些越来越猛烈的沙尘暴中,更多的人也在想着逃离。越来越多的兰州人选择了离开,他们希望在尘世中能找到一个更快乐的地方,能呼吸一种更纯净的空气。而用兰州人自己的幽默方式,他们说:沙尘暴中富含纳米分子,久经沙尘暴的人会活得更加旺盛。尽管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纳米究竟是一种什么米,但沙尘暴已经成为他们永远的话题。
春天,就这样席卷而过。
前面,是一个炽烈干爽的夏天,一个夜凉如水的秋天,一个灰雾沉结的冬天。
春夏秋冬,周流复始。河水上涨下落。人在生老病死。
尘世美。城事多。
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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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万物生长
这些文章,最早是给《京华时报》写的一个专栏,那个专栏名叫“西北偏北”。文章里写了一些西北旧事,大多与一个叫兰州的城市有关。我在这个城市里出生、长大,然后离开。我在这座城市里体味了太多的东西。一座城市,也像一个人一样,自有它的筋骨血肉,自有它的温度与冲动。我们每个人,都不能脱离开某一个具体的地点去生活。那么,这本书里所描绘的,就是我自己手绘的一卷地图,就是我的私人地理。我想写出城市里那些日常生活的传奇。它们的材料,来自于我的经验、道听途说、阅读,或者虚构。
这些文章中的一部分,后来发表在《杭州日报》的专栏版上,我起的专栏名叫“万物生长”。我想,我的笔下,也的确是写到了万物生长,我们可以在静夜时分,听到那些生长拔节的声音,听到那些花大朵大朵扑噜噜开放时的声音。那些故事里的人和事,和我一样,都呈现出一种卑微的生存状态。我们都是一样,不露痕迹地活着,与万物一起生长,也与万物一样经历衰荣。《杭州日报》的编辑莫小米老师说,我的文章一看便是陇海线以北的,自有一种地气与血性存在。这一点,我相信,并且深以为荣。当我的表达也具有某种温度时,那些黑压压的文字便真实可感,仿若一群不惜力的蚂蚁雄兵。
我的很多精神滋养都来自于西北的这座城市,它一直都是一座粗陋而简单的城市,但也真实动人。我在很多故事里都有意触摸一种命运感,我的很多文字都在寻找一个命中注定的主人公。就像叶舟那句诗里写的:午夜入城的羊群迎着刀子走向肉铺。那些羊群,几乎也是命定般的西北化身,是整个西北的一个隐喻。很多人,很多事,在西北,都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就是如此这般,就是顺其自然,就是那么一个看得清清楚楚却无法说得明白的结果。
后记:万物生长在这么一种背景下生活,似乎能让人更深刻地理解何谓悲剧。在西北,你会很容易感觉到那种沉重苍凉的东西,与南方的轻飘浮华完全不同。就像穿过兰州的那条黄河,滚滚浊流,泥沙俱下,它的水质里混杂了太多的物质,甚至已经不完全是水的概念了,而它的力量却正在于此。万物被它裹挟而下,可能半途蒸发,可能中道断流,可能奔流到海,也可能沉积成大地的一部分。命运有多种可能性,而我只是一个貌似冷静的观察者,和一个不由自主投身其中的参与者。世界在我眼里是一架永不停歇的搅拌机,我们都在其中疯狂旋转不止。世界的目的在于把我们变成坚硬的混凝土,而我们却永远想着逃离,像一颗飞溅而出的石子。
做一颗这样特立独行的石子,是要付出代价的。于是,我们便会遭遇“鬼打墙”,就会看出物是人非,看出江湖意气,看出无处可逃的窘境。我们在努力飞溅而出的过程中,也见识了人心和道理,见证了川流不息的天命。在我们与自身争辩的过程中,产生了所谓诗意。在我们与世界争辩的过程中,相伴而生的则是大量非诗意的细节。就是这些细节,才成就了一个一个故事。而故事,你以为仅仅是故事么?
说来奇怪,这里面的大多数文字,我都是在离开兰州之后,在另一个遥远的城市杭州写就。也许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当你身陷其中,你沉默你不发一言;当你远离,你反而会更好地说出真相。当然,这也可能只是接近真相的一种努力。
此外,我写的这座城市,也可能是另一座城市。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面,都会有一座不断建筑的城市,繁华或者坍塌,有时并不全由你意。我们每个人,就是一座迷宫,我们误打误撞,有时会找到出口,大多时候,只在迷宫里面大口喘息,无法突围。
断断续续写了三年,如今,这些文字积累成册,也是一种天意。
向我的所有朋友们致意,是你们的烛照,才成就了今天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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