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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部分(第1页)

“那么大数额的钱单揣在书记口袋里终归是个祸根,迟早要靠它另立中央的。书记的盟军是帮主,如今帮主关了禁闭,不正是下手的好时候吗?等书记跟刀疤几个捆在一起,我们就扳不动他了。”

“干吗要扳倒书记呢,他过几天就是铁定的牢头,因为他有胡管教做后台。”

小如不能马上领会九爷的话中之意,低头紧张地思索对策。九爷伸出右手苍白的五指,举到眼前弹了一下,感慨地说:“国庆节眼看就到了,真是弹指一挥间哪。等王苟回来当所长,指导员免职,书记当了牢头,你还有什么机会出去?”

“出去?他们没准备送我去青草盂监狱呀?”

“我是说以帮主的方式出去?”

小如的脸剧烈地变得苍白,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才避免了哆嗦。“不要激动。”九爷的右手搭在小如的两只手上,“我说过,帮主的意图就是你的意图,他因为泄露了证据要逃命,你因为掌握了证据要活命。这叫殊途同归。”

“不,我不越狱,我不坐禁闭。”小如终于控制住了激动,能够说出平常的话来。

“你的事好比一辆奔跑的自行车,不能停,一停就要倒。”九爷说,“在九号房,没有任何事情能瞒得住我,包括你的事。我亲眼目睹你将长柄剃头刀踢进平篦透气孔;把裤子踩进厕所坑洞;第一次掏粪时,你手上受的是刀伤;如果没有猜错,你一定在溢流井为自己留下出口。”

小如浑身颤抖了起来,左顾右盼一圈,好在收监在即,大家都陆续进里间了,没人听到九爷的话。小如紧紧拉住九爷的手说,“我害怕了,真的,我怕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没人知道我内心的冲突,没人知道我受了多少怯懦的折磨。”

九爷的手冰凉而细腻,它慢慢就滑出了小如的掌心。九爷将手掌盖在小如头上说:“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你为什么就不相信呢?帮主写的那些东西,一笔一画都有我的心血。”

“但是,”小如抽泣起来,“我真的害怕坐禁闭,一想到里面暗无天日伸手不见五指,有腿不能站、有嘴不能说,我心里就什么都放弃了。”

“你读了那么多书,难道不知道世界很小、心很大的道理?”九爷摩挲小如发根初长的头皮,“不能为你父亲申冤雪耻,你一生都将生活在心灵的黑暗中对吗?到时候,你有腿不能站直做人、有嘴不能大声说话,岂不是一辈子都关在禁闭中?干吧老弟,你一定会成功的,相信我,相信我的判断。”

“还有一点我始终不理解,”小如慎重地说,“你这样尽心尽力尽意帮助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时八号房响起了开铁门的声音,说明小鸟在收监了。九爷勾住小如肩膀朝里间走去,完成艰难对话的最后一句:

“明天,我会告诉你一切。”

34

九爷的大名叫柳天久,柳天久九岁那一年,家庭降临了一场突发的变故,在城东花炮厂当车间主任的父亲柳大志被炸瞎了双眼。这次由搬运工点火抽烟导致的爆炸事故造成八人死亡、十三人重伤、二十七人轻伤的严重后果,柳大志就是重伤之一。这是一个热浪滚滚的夏夜,据目击者称,爆炸的火焰把城东的天空都染红了;这是一个恐怖的黑色夜晚,警车的笛鸣和生离死别的恸哭持续到天亮,全城都在喧哗与不安中度过了这个不眠之夜。

再大的悲伤都有平息的时候,就像再大的爆发都有宁静的时候。当城东花炮厂恢复生产宁静再现的时候,柳家天崩地裂的悲伤也就渐渐平息了。平息了悲伤意味着重新面对现实,摆在柳家面前的现实是,柳大志“病退”后的收入少了,开销却大了;柳大志住在城里、柳天久同母亲张玉琴住在乡下,这种城乡分居的局面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张玉琴要进城工作、柳天久要进城读书都必须具备一个前提,那就是张玉琴农转非,因为那时候的户籍政策是子女随母亲。

在海源,农业户叫“吃谷子的”、居民户叫“吃白米的”,农转非叫“脱谷皮”、工人转干部叫“坐藤椅”。脱谷皮、坐藤椅到底有多难?跟干部进北京见到毛主席他老人家一样难。脱谷皮、坐藤椅到底有多幸福?跟干部进北京见到毛主席他老人家一样幸福。那时候,勤劳智慧的海源人民总结了人生的三大幸事:

农民脱谷皮,

工人坐藤椅,

干部见主席。

如此高难度、最幸福的事情,靠一个瞎子柳大志和一个农妇张玉琴显然是摆不平的,非有贵人相助才能实现。

张玉琴虽然是农妇,却长得高挑修长,并有着惊人的美貌,她美到一种程度,谁也猜不出她是农妇,都以为她是城里坐藤椅的国家干部。张玉琴与柳大志的婚姻可以说是天造地设,柳大志是“国营企业工人”,这个头衔的威猛程度远远超过现如今的“集团公司总裁”;而张玉琴除了美丽还有初中毕业的骄人学历,那时候的初中学历至少相当于现如今的本科。他们给儿子取名“柳天久”,就是要让爱情天长地久的意思。张玉琴的婚姻改变了张坊大队全体社员的教育观念,女儿也应该读中学,“弄不好还能嫁个国营企业工人呢”。

漂亮的女生都有男生暗恋,张玉琴能例外吗?不能。能嫁给暗恋她的男生吗?也不能。因为张玉琴出嫁的时候,那个男生仅仅是他所在的大队民兵营的排长。排长唯一的特权就是民兵训练的时候可以斜挎一把老式驳克枪,想脱谷皮,那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今后的路程更长,工作更伟大、更艰苦。

毛主席他老人家万里长征都可以走完,民兵排长也可以脱去谷皮吃上白米。国营企业工人柳大志变成瞎子的那一年,民兵排长走完了从排长到连长、到营长,从民兵营长“选青”到派出所,从派出所选调到公安局户籍科的艰难奋斗之路。

现在,这位公安局户籍科民警就坐在柳大志家里,为了说话方便,我们尊称他为贵人。贵人每次来,都可以吃上张玉琴亲手做的蒸鸡蛋,加白糖和米酒的那种,在客家人看来,这是最隆重的礼遇。贵人来了几次,张玉琴的户口就迁进了城关;贵人再来几次,柳天久就进了劳动小学。

劳动小学是一所只有教学楼没有操场的街道小学,一到课间操时间,整条巷子就要被做操的孩子们挤得水泄不通了。操场不重要,重要的是,居民户子弟才有资格入读。劳动小学就在城东花炮厂宿舍的背后,但柳天久是从来不把同学往家里带的,他不想让任何同学知道家里的景象。

双目失明的柳大志为了增加家庭收入,学会了粘贴冥钱。这个工作很简单,把一张长方形的金纸用浆糊粘在更大的一张长方形草纸上即可。金纸和草纸都是殡仪馆的老顾裁好送来的,张玉琴摆好它们的位置、调好浆糊,柳大志就可以趴在桌上工作了。粘冥钱的报酬不能以斤计,更不能以张计,而是以麻袋计,粘一麻袋赚十块钱。柳大志每周或十天可以粘一麻袋,殡仪馆的老顾每次都带来两大捆金纸和草纸,留下十块钱,捎走一麻袋可以供死人在阴间使用的冥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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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其实只是二楼的一个套间,走廊尽头是公共厕所,厨房在楼下。里间是柳大志夫妇的卧室,外间原先是客厅,现在成了冥钱加工车间兼柳天久的卧室。草纸、金纸和已完工的冥钱堆积如山,传达出死亡的气息;柳大志痂疤模糊的眼眶、被浆糊磨得油光滑亮的袖套、沾满饭粒菜渣鼻涕的胡须,所有这些都让柳天久难以面对同学们。柳天久尤其不愿让同学碰到殡仪馆来的老顾,形销骨立的老顾身上总是有一股腐肉的味道,苍白贫血的十指和指甲缝中的污垢也容易带来目击者的噩梦。

这就注定了柳天久是个行为孤僻的学生,尽管成绩出奇的优异,每学期的成绩单上,班主任仍然要在评语栏写上一句,“性格内向,与老师和同学们交流不够”。整天盯着大眼睛冷冷看人的柳天久,靠出众的考试成绩平衡了老师和同学对他的印象,直到读初三的那一年冬天,平衡才被彻底打破了。

张玉琴进了啤酒厂当洗瓶工,工作跟柳大志一样单调乏味:将啤酒瓶套进飞速旋转的筒状毛刷,筒状毛刷的顶部自动喷射出水,冲刷数秒后将啤酒瓶放进传送带,由另一个女工用钢刷死劲刷去被水泡软的商标。这个宝贵的工作完全弥合了张玉琴因丈夫失明产生的痛楚,欢喜快乐不是来自枯燥的洗瓶过程,而是来自理想的实现。张玉琴梦寐以求的就是做个国营企业的工人,如今这个愿望变成了现实,还有什么比理想的实现更值得高兴的吗?当然,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有贵人相助。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老师有事请假了,物理课临时改为自由活动。同学们打球去了,不爱运动的提前回了家,比如柳天久。进了宿舍楼大门,柳天久发现瞎眼父亲坐在大院里的花坛上仰脸朝天,他瞅瞅身后,确认没有同学在看他,才靠过去跟柳大志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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