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他十步远之处,一位女冠正笑盈盈地站着,面目便如先前在街上时,如虚似幻,看不真切。
她头上束髻,插一支紫凤簪,臂弯里持着一把绵丝拂尘,内着素织绵衫,外披玄葛道袍,宽大的袍袖随着冬日的寒风轻轻摆动,直如乘风归去一般。
乍一看去,倒真似一位有道之士!
李珣勉力露出了一个笑容,想将气氛弄得和缓一些,但笑容浮在脸上,却是僵硬无比。
在女冠莫测高深的笑容里,他只觉得自己的一切秘密,都会被挖掘出来,便如光着身子在冰天雪地里一样难受!
他从不是口拙之辈,可在这时,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在女冠的眼神下,什么花言巧语,都没了作用。
女冠将他上下打量一遍,眼眸中说不出是什么味道,李珣只听到她再度开口道:“你是明心剑宗的弟子?”
李珣对于她能够瞧出自己的来历觉得毫不奇怪,只是僵硬地点头,本来他还想借机反问此人的来历,可惜勇气不足,只能放弃。
女冠向前走了几步,拉近了与他的距离,又问道:“你这个不入流的小孩子,没有师长陪着,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李珣张了张嘴,忽又心中一动,心念电转,他的反应也算是快了,话语临到嘴边,又改了口:“我不知道……”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本来是最糟糕不过的,但他脸上,却显出“心有苦衷”的样子来,更使得言辞真切,并无伪饰。
那女冠显得有些好奇,便又上前一步,笑问道:“小小年纪,有什么心事?不如说给我听听?”
李珣脸上露出犹豫之色,更添上几分羞惭,却是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
女冠看他的模样,心中疑问又减了数分,只是笑道:“天下事,没有不能对人说的!同是修道之人,你若真有什么难处,我或许能替你做主。”
她的语气倒是恳切,只是满口都是不确定的变化,李珣听得心中暗骂,却不敢再做作下去,而是弄红了眼睛,哽咽道:“我不想再修道了……”
这本是借女冠的那一句“同是修道之人”生发开的,然而,这句话才出口,他忽觉得积郁在心中的委屈和恐惧再也无法压制,这酸楚的情绪猛地喷发出来,一时情不自禁,竟真的痛哭起来。
便在哭声中,他将天都峰上发生的事情“简要地”讲了出来。在李珣嘴里,他成了一个吓破胆的修士,因为妖凤的淫威落荒而逃,无颜再回山上,只能在人间流浪。
这些话里,绝大部分都是真实发生的事,只是中间砍去了诸如犯师、求饶、血魇等几个环节,谅这女冠也听不出来。
他深知这里距天都峰不过数十里路,那日天妖凤凰驾临之时,百劫千重火狱席卷千里,便是平民百姓也看了个真切;还有后来那一场激战,打垮了半个天都峰,更是瞒也瞒不过去,不如直接说出来,以消减女冠的疑心。
再者,他此时几已肯定,眼前的女冠,在通玄界,绝不是正派宗门出身。便是她外表再如何温和恬淡,那诡异的行事作风,以及言语间的狡狯,都不是正道人的作为。
正因为如此,他才将自己定义为一个“无胆小辈”,也只有这样授之以柄,他才能以退为进,将对方的疑心减到最低限度。
他这一哭,便有一炷香的工夫,中间讲述,也故意弄得前言不搭后语,但因他所讲述的东西,九分真,一分虚,也禁得起细细推敲。
待他哭罢,那女冠淡淡地应了一声“原来如此”,语气虽淡然,李珣却感觉到那种芒刺在背的压迫感消掉不少,显然,对方也是信了。
他把功夫全做到了,以后事情的发展,便不在他所能控制的范围之内了,经过这么多生死交关的时刻,他也知道,这个时候,唯有认命一途。
此时,他早跪在了地上,竖起耳朵,听着对方的宣判。
“你这小孩倒也有趣,不像是那种一肚子降妖除魔念头的呆瓜……这样的人,我也是好久没见了。”女冠的语气还是那么不可捉摸,但说出来的话,却都是向着有利于李珣的方向发展。
不过,她最后的决定,却让李珣颇感吃惊:“修道不过等闲之事,若不修,也就罢了。他日什么时候想再修,也未尝不可……倒是我这里正缺一个伶俐的弟子服侍,你可愿随我一段时日?”
说得客气,实际上却根本没给李珣半点选择的余地。
幸好李珣早就想到类似的情况,知道她绝不会轻易放自己离去,闻言也没有失态,只是做足了犹疑的工夫后,这才谦卑地道:“弟子正无路可去,蒙仙师收留,自是感激不尽!”
说完这句,他抬起头来,略有些迟疑地问道:“敢问仙师名讳?”
女冠微微一笑,笑容里,她被秘法遮掩的面目渐渐清晰,李珣定睛看去,脑中却为之一震。
所谓五官端秀、眉目如画之形容,不过是泛泛之论,李珣眼前此女,却是在这泛泛的美貌里,透出一片沉静深邃的气度来。
或许是因为她那一双异采流动、变幻莫测的眼眸,故在这堂皇高华的气度里,又掺杂着一片灰暗无边的阴霾煞气,便如千里暮云,森森然,昏昏然,似能将整个天地都裹了进去。
看她那双眼睛,李珣能想到的,只有铺天盖地的阴云、悲啸嘶鸣的寒风、冰封千里的荒原。
恍惚间,只听这女冠应道:“想来你在师门也是听说过的,通玄三十三宗门,百万修士,都唤我作……阴散人!”
李珣的脸色,刹那间变成一片死白。
第三集 京华妖云 第四章 炼丹
皇城深如海,百姓莫进来。做为帝国皇权的象征,此地绝不是一般的平民百姓所能涉足,那些平民布衣,也只能望着高高的朱红院墙,凭空想象这人间胜地。
对平民的想法,李珣是感觉不到的。在幼时,他也是几个藩王子息中,较受宠的一个,几乎每日都出入禁宫,所用名目多是太子伴读之类的,这地方,也不知来过多少次了。